长篇小说《坪上村传》(连载十八)
2021-04-06 10:02:54          来源:坪上书院 | 编辑:何晶晶 | 作者:彭东明          浏览量:33275

他回到故乡,花了三年时光,将一栋始建于清乾隆年间,已经破败不堪的祖屋修缮成一座书院。他生怕故乡的风情流失在岁月的长河里,又花了五年时光,写了《坪上村传》,作为永久的传承与忆念。

该作于2018年在《十月》杂志发表,之后又数易其稿,已由《作家出版社》出版。                     —— 编者按

 

                        破砂罐

这年春天,一个下雨的黑灯瞎火的夜晚,一条武高武大的汉子,急匆匆地打一把黄颜色油纸伞出了坪上村。他刚出村,在坳口上便被三个早就埋伏在那里的蒙面汉子绊倒,他们用一根棕绳将汉子五花大绑。他们还从那汉子身上搜出了一封信。

于是,三个蒙面人将那个五花大绑的汉子顺河流带到了邻村一道河湾里,他们决定在这里了结他。他们将汉子打倒在地,用一条破麻袋罩住他的脑袋,用梭镖在他的头上脖子上一阵乱戳。后来,地上的汉子喘了一口长气,不再动弹。

那三个蒙面汉子走了。

这是1929年四月初三的深夜,那个被杀的汉子叫彭跋,他受人之托,去给驻扎在连云山的队伍送一封信,没想到刚出村便遭了挨户团的埋伏。

彭跋并没有咽下最后一口气,半夜过后一场倾盆大雨落下来,把他浇醒了,他醒来时,看见两条野狗在舔他脑袋上的血,他骂了一声,两条野狗便受了惊骇似的跑了。他慢慢爬上了河岸,爬过了一片菜地,菜地边上有一户人家。他看清了,这是从坪上村嫁过来的一个远房堂妹的家。他爬到后门口,捶响了她家的后门:“大妹子,你开门。”

门开了,大妹子看见地上一身都是血的人吃了一惊。

“大妹子,我是跋哥,你认得我么?”

“我认得,跋哥你怎么成了这个样子?”

“你莫问。我求你天亮前回坪上一趟,告诉我弟弟来收尸。”

“你不是还活着吗?”

“你不能说我还活着,就说我死了,死在这河滩上,要他来收尸。”

“为什么呢?”

“别人知道了我还活着,我还是活不成。”

“我知道了,我这就回坪上。”

大妹子立马和她的丈夫打着火把回了坪上。她告诉了彭跋的弟弟彭豪,要他到水南村的河滩上去收尸。


彭跋的弟弟彭豪在1929年前后是坪上村乃至方圆几十里山川上的首富,他从一条扁担跑汉口做纱花生意起家,鼓捣到中年,他在汉口有商号,在长沙有商号,在坪上村有茶行、屠凳房、糟房、斋房、药号、染铺、纱花行……他几乎将这地方上所有的生意都做尽了。他的商号叫“顺生”。

那年月,“顺生”里的一张白纸条,走遍长沙、武汉的商号。这是坪上村人多年流传的一句口头禅,可见当年“顺生”商号的信誉之高、名声之大。

“顺生”商号主人彭豪接到大妹子夫妇深更半夜的报丧之后,立即带着四个伙计,抬着原本给母亲备好的柏木棺材上了路。

他们天亮之前便将尸收回了坪上,一进屋便紧关“顺生”商号大门,烧艾叶水洗抹尸体,然后便封棺。因为是在外边遭凶死,所以棺木随即用铁钉钉死了,不让那凶死的灵魂溜出来。

封棺、出殓,放过鞭炮之后,彭豪这才告知母亲,哥哥彭跋昨夜在水南村的野河滩上遭凶杀惨死了。

于是,老母亲捶打着棺材,撕心裂肺地哭着,她的哭声,搅得整个村庄颤颤悠悠。她一边哭一边喊:你们为何不让我最后看一眼就封了棺……

阁楼上,彭豪安排了药行的伙计专门给哥哥彭跋疗伤。大堂里,在女人们一片凄哭声中,吹吹打打做了三天三夜道场。然后,在一片铳炮喧天之中,那副柏木棺材被众人簇拥着埋往了后山。

出葬之后,彭豪这才告诉母亲,哥哥彭跋没死,他在楼上养伤。这几天我让你哭得死去活来,那是为了把戏演真,让村里人都知道,彭跋的确死了。这几天你哭得撕心裂肺,您老人家受累了。

于是,老母亲爬上阁楼,抱着遍体鳞伤的大儿子,又是一阵伤心的凄哭。

几个月后,彭跋在楼上养好了伤。又是一个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彭豪将哥哥打扮成一个教书先生,穿长衫,戴礼帽,戴墨镜,还围着一条围巾罩去半张脸出了村。

弟弟彭豪将哥哥彭跋送到村口,站在坳口上,彭跋回过头来凝望着坪上村。他告诉弟弟:“上次他们就是在这里埋伏我的……他们蒙着面,但我从声音里听出来了,他们就是坪上村的……”

弟弟彭豪忙一把捂住了哥哥彭跋的嘴:“你不要告诉我这三个人的名字,你自己也不要再记着。忘了……”


“为什么呀?我还要回来的,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彭豪语重心长地对哥哥彭跋说:“从1927年春天里开始,今天红军杀过来,明天白军杀过去,这小河里不是流着血水,就是流着发臭的尸水,你还嫌不够呀!这杀来杀去还有完没完……你远走高飞,到我汉口的商号里去做点杂事。在外面找个女人成个家。家里的孩子,我会把他当亲儿子一样看待。”一年前,彭跋的老婆得伤寒过世了,留着一个十岁的儿子。

彭跋无限留恋地望着村庄,半天又咬着牙说了一句:“我还是要回来的。”

弟弟哪里明白,哥哥执意日后要回来,他是舍不得住在水杉坡的那个寡妇。寡妇叫水莲,她是胡子的老婆,胡子随队伍开拔之后,不久便死在了江西万载,水莲没日没夜地哭,不到半年就将一双眼睛哭瞎了。水莲的眼睛瞎了之后,彭跋便长年短月守坐在她那里了。

“你硬是想回,也要等到日子太平了再回。回来了,也只能在地方上装疯卖傻,装作不认得人。”

“我知道了。”

彭跋头也不回地走了。

彭豪便是我的老祖父。

窑匠郑石贵从城里回来之后,隔三岔五便喜欢跑到老屋里来,他来给我讲述这些尘封了半个多世纪的陈谷子烂芝麻旧事。这些事情,在我童年的时光里,已经无数次地听大人们以各种不同的版本讲叙过了。

哥哥彭跋在外漂泊了二十年,将弟弟彭豪送给他的银元和金条全部花完之后,他又回到了坪上村。这时,日子已经太平了。

彭跋做梦都不曾想到,他弟弟彭豪的家境这时已经破败到了一贫如洗的地步。一家老小十六口人过生活,如今餐餐只剩了半升米下锅,主要指望着野菜和红薯丝充饥。

彭跋抱着弟弟忍不住涕泪横流:“你这顺生商号,何解会败得这么惨?”

弟弟彭豪说:“幸亏败了,要是不败,土改工作队早就把我押到水南村的河滩上去吃红炮子了。如今我是贫下中农,多好。”

哥哥彭跋半天无语。


弟弟又说:“要你不回来了,你还是跑回来了。”

哥哥说:“如今是共产党的天下了,我回来报仇呀,那几个杀我的人还在村里。”

弟弟彭豪甩了哥哥一记耳光:“你怎么还记着这几个人呢……你杀了他们几个,他们还有子子孙孙,这杀得完么?你硬是要回来,你就只能装成一个疯子,不认得人,不记得事……”

哥哥彭跋半天才说:“我记住了。”

后来彭跋便在村里时而痴傻时而喝酒发疯度过了后半生。

瞎子水莲依然守着寡,彭跋回来,长年短月依旧守在她的面前。瞎子是抽烟的,坪上村抽烟的女人只有她一个,听说她是等候这个男人归来等得太苦,就将烟抽上瘾了。

几乎是每一个日子,无论阴晴,彭跋都陪伴着瞎子坐在她家门口的阶矶上,他们俩守着一杆黄铜水烟袋抽。瞎子抽烟时,彭跋给她点着香火,抽完一斗,挑掉烟灰,又装一斗烟丝……这个画面,成了我童年记忆里一道永恒的风景。

瞎子眼睛看不见,心里却什么都清楚,她家屋门前是一条大路,从早到晚,总有川流不息的人过往,她一听脚步声就清楚地知道,这是谁到水库上边去放牛,这是谁砍柴回来、割牛草回来,这是谁家的牛走过……她老远就喊着人家的名字搭讪,就好像眼睛能看见的一样。

“文革”时,九死一生的彭跋又失去了这份安静的日子。他隔三岔五被拉去挨批斗,有人说他是叛徒,把红军的信送给了白军,然后自己用梭镖在脑壳上戳了几道口子跑回来了……

每次批斗,他都一声不哼,就像是睡着了一样。一直到“文革”结束,彭跋才不再挨批斗。

“文革”结束后,上边又有政策下来,认定彭跋是对革命有过贡献的人,可以享受失散红军的待遇——安排他住到安定镇光荣院去享清福。

光荣院比一般的敬老院好得多,别的老人想进都进不了。在那里吃饭、看病不要钱,早晚起居还有服务员侍候。

彭跋到光荣院住了三天又跑回坪上村来了,他又守坐在水杉坡那栋茅屋前,朝朝暮暮给瞎子水莲点烟火。


他的生命力异常顽强,尽管脑壳上曾经被戳了七梭镖,八十多岁的时候,还能从郑家的窑棚里挑一担砂罐走村串户去贩。贩了砂罐赚了钱,便去砍了肉提到水杉坡路边这栋茅屋内和瞎子一块煮着吃。他们用泥炉子煮肉的香味,常常从水杉坡那栋茅屋里散发出来,飘满一个村庄的夜空。

九十三岁上,彭跋走了。他脸带微笑,死在他弟弟彭豪的怀里,这时我老祖父也已经是八十八岁的高龄了。

彭跋临终前告诉弟弟:“当年那几个杀我的人,病的病死,摔的摔死,一个一个都不得好死,我比他们活得久……”

我老祖父说:“你还记着那几个人,你累不累呀!”

他带着微笑闭上了眼睛,从从容容地走完了自己的人生。

彭跋走后三个月,瞎子水莲也走了,村里人都说,是彭跋把她接去了。

彭跋走后的许多年,坪上村还在讲述着他的故事。例如,他贩砂罐的故事:他从郑家的窑棚里挑了砂罐走村串户去贩,生意并不好,一天下来,卖不出几只罐。后来,他便想出一个办法,一边走一边喊:破罐换新罐,换米一升半……

于是,那些婆婆老老就都将破砂罐找出来,量上一升半米,来换他的新罐。

这样,往往一天便能换掉一担罐。

彭跋挑着那一担破罐,找个偏僻的山坡丢掉,然后将那一筐米去换成钱,这钱往往比卖罐的钱还多。

如今彭跋已经死去很多年了,但坪上村的孩子们依然还在唱着这首童谣:

 

彭跋贩砂罐,

破罐换好罐,

换米一升半,

……

还有一个广为流传的故事,是讲彭跋喝酒:

彭跋到晚年,只走一家亲戚,那就是水南村的大妹子家,他把这个远房的堂妹走成了亲妹。年年大妹子过生日他是一定要去的。


那一回,高高兴兴去了,回来却闷闷不乐,一头栽在床上,蒙头便睡。

瞎子水莲问他:“大妹子家招待不好么?”

“招待好,杀了鸡。”

瞎子水莲说:“杀了鸡,还要何解呢?”

彭跋说:“没有酒,杀一头牛都是空的。”

原来是没有喝上酒,所以不高兴。

瞎子水莲说:“下回去,你就自己带壶酒去,省得回来生闷气。”

第二年,大妹子又过生日。彭跋带上儿子照例又去。他知道他们家没有人喝酒,所以就记住了瞎子水莲的话,自己带一壶酒去。

那一天,刚下过一场雨,彭跋将一壶酒扛在伞把上。泥泞路上走着走着,一滑,那壶酒从伞把上掉下来,酒壶摔碎了,洒在泥巴地上四处流。彭跋忙趴下去,一张嘴巴大口大口地从烂泥中的脚印子里吸着酒。酒却四处流,他怎么也吸不过来。儿子愣在一旁望着趴在烂泥中的父亲,惊讶万分。

彭跋抬起头来大骂:“你还站着干什么,等上菜呀……”

不喝酒的儿子惊醒过来,也忙趴到烂泥里和父亲一道吸酒。

于是,后来在坪上村又多了一句歇后语:彭跋喝酒——等上菜。

彭跋在这村庄上疯疯癫癫生活了九十三年,却什么东西也不曾留下。人们都说,他有一首贩破罐的童谣留在村庄上,也算是留纪念了。支书老万说,这不算。他跑到以前彭跋经常丢破砂罐的山坡里找了半天,果然在茅深草乱的荆棘丛中找出一只缺了口的砂罐,他将这只破罐陈列到了坪上老屋里,并将那几句彭跋贩罐的童谣写在一块小牌上,挂在了破罐上。

过去,坪上村是家家户户都有大大小小几只砂罐的,人们将它煨在火塘边,用来煮饭、煲汤、炖猪脚、熬草药……如今家家户户都没了火塘,砂罐也就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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