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坪上村传》(连载二十六)
2021-06-03 17:06:23          来源:坪上书院 | 编辑:何晶晶 | 作者:彭东明          浏览量:39612

他回到故乡,花了三年时光,将一栋始建于清乾隆年间,已经破败不堪的祖屋修缮成一座书院。他生怕故乡的风情流失在岁月的长河里,又花了五年时光,写了《坪上村传》,作为永久的传承与忆念。

该作于2018年在《十月》杂志发表,之后又数易其稿,已由《作家出版社》出版。              

                                 —— 编者按

                      摇筒

摇筒是用竹筒做的,竹筒内装着一根可以转动的竹条,一头可以旋转地卡在竹筒的节疤上,一头用绳子攀成一道半圆的弓,它是用来摇绳子的。两把摇筒在摇绳人的左右手上同时开弓,慢慢将两股绳摇紧,然后拧成了一股,这便成了绳子。

现在陈列在坪上老屋内的两把摇筒,是杂匠李才用过的。

杂匠李才是在1958年修秋湖水库时,带着他的儿子李发从淹没区迁移到坪上村来的。秋湖水库将他们原来的老屋淹了,村里便将坪上老屋里一间生产队的保管房安排给了他们住。从此,他们父子便住在了这栋破败老屋的角角上。

李才是一个极和气的老人,行走在村庄上,不管是碰到了大人还是小孩,都是一脸和善的笑。

李才是一个有很多本事的人,他会摇绳、打麻、摸米、镇邪、打时、蒸酒、熬糖、打豆腐……因此,村上人都叫他杂匠。

绳子是家家户户都必须要用的,系箩筐、捆柴火、抬石头,谁家没有大大小小的草绳、麻绳、棕绳一大堆呢?李才的绳子不是用手搓的,手搓的绳子不结实,他是用竹摇筒摇出来的。一手握一个摇筒,两个摇筒吱呀吱呀地摇,两股绳被慢慢地摇紧,最后一个柔软的回送动作,两股绳便自然地拧成了一股绳。看李才摇绳,如同在听一支不紧不慢的悠长的山歌,又如同在看一段柔软的民间舞蹈。

种苎麻的地,那时是家家户户都有一块的。苎麻生得贱,不用年年栽种,栽种好了之后,年年都会如期生长。麻不仅用来搓绳子,更多的时候是用来纺织蚊帐。因此,麻是家家必不可少的东西。麻皮从地里剐下来之后,要在河水里泡上一天一夜,然后便请李才来打麻。打麻就是将麻皮上那一层粗皮刮掉。刮轻了,粗皮去不干净;刮重了,将苎麻也刮掉了,不划算。因此,这是一门技术活儿,一到收获季节,李才就忙不赢了,没日没夜地到这家和那家去打麻。他左手扯着麻,右手的食指上套一个小竹筒,大拇指上套一个铁皮做的刮刀,随着“咝咝——”的一声响,那麻的粗皮便均匀地落下来了,手上留下一把雪白苎麻。这苎麻晒干后,女人们利用晚上的闲暇时光捻麻,将这麻捻成细如丝线的麻线,然后就可以织成做蚊帐用的苎麻布了。

2016年坪上老屋修缮完工后,我们搜集各种过去年代的生产生活用品时,却再也找不到一床这样的苎麻帐子了。支书老万说,多年没有人种麻了,自从李才死后,村上再也没有人会打麻。何况,如今的年轻媳妇,哪个夜里还捻麻、织麻,都跷起二郎腿打麻将。时代不同了,她们不会捻那个麻,她们只会摸这个麻……

李才除了打麻之外,他的第二手本事是摸米、镇邪、打时。

摸米就是给小孩子收吓。小孩子受了惊吓,一般是写一方红纸贴在大路旁,上书“天灵灵,地灵灵,我家有个夜哭郎,过路君子念一遍,一觉睡到大天光”。

自从李才到了村里来之后,人们就不再贴这纸条了,都请李才摸米。李才一盅米摸下来,小孩当夜就不再哭闹,一觉睡到大天亮。

李才摸米叫作“摸哑巴米”,也就是说,他摸米不像五根那样又是念咒,又是跳神,又是画符。他用一件小孩穿的汗衫盖在米盅上,端着这一盅米绕着睡熟了的孩子左转三圈,右转三圈,然后将盖在米盅上的汗衫揭开,发现了有米粒竖起来,便挑出来嚼烂,吃掉。然后又用汗衫将米盅盖上,左三圈右三圈转着,又将汗衫揭开,看看有没有竖立起来的米,有竖起来了的便将它吃掉,如此重复三次,这米就算是摸完了。汗衫将那一盅米包好,放在小孩的枕边枕三夜,这受过惊吓的小孩便不再夜啼。

李才镇邪也不像五根,他一不画符,二不念咒,三不跳大神。李才学的是茅山法,只需一皮茅草就行了。不管是哪家的孩子冲了煞、大人犯了邪,李才半夜里来,手随在路边扯一皮师茅草,在屋里左转三圈、右转三圈,然后他便走了,一直不回头,他走到河边,将手里的师茅草丢进河里,然后回家……

打时,是李才的绝招,方圆几十里地,只有他会这一招。

平常日子,这家那家有什么事情拿不定主意,便去找李才打时。李才说:“我们两个人,每人伸几个手指出来,一、二、三……”

于是,两人的手指合到一块,李才便开始掐算,他将年方月间日子时辰,再加上两个人伸的手指头一算,便能算出个八九不离十。

从年头到年尾,村里这家那家总是有那么多的事情拿不定主意要去找李才打时,例如,闺女或媳妇怀了孩子,去找李才打个时,问问什么时候能生。想养一头母猪,又不知道明年的猪价好不好。鸡婆子丢了,也去打个时,问问到哪一个方向去找。还有砌屋上梁、婚丧娶嫁问天气好坏……

我小时候就在路上将李才拦下过一回,求他打个时算算,我外公什么时候会到我家来。因为外公来了,我们家就会有肉吃,还会杀鸡。

小孩找李才打时,他也从不推辞,他笑眯眯地对我说:“来,出几个指头,一、二、三……”

然后他就眯着眼睛极认真地算,然后就郑重其事地告诉我:“你外公这个月不会来,下个月也不会来,要到立冬以后才能来。”

这便使我极扫兴。后来我也不知道我外公在立冬以后来没来过,因为时间隔得太久远,我便将这事忘记了。

蒸酒熬糖打豆腐,是李才的又一把刷子。俗话说,蒸酒熬糖打豆腐,谁都称不得老师傅。而李才却就是能称老师傅。他在村里年年都要帮这家那家蒸酒熬糖打豆腐,从来就没有塌过场。

李才一身的本事,却就是讨不到一个女人。他的老婆早年间去世后,他便一个人又当爹又当妈带着李发过。他到哪家去帮忙,儿子便跟到哪家去吃。他在村里帮人家做这个弄那个,也就落了个好人缘,父子俩赚了一口饭吃。李才常常笑眯眯地说,我这就叫“艺多不养身”。

后来,李才这一身本事,一样都没有传给儿子李发。李发长到十三岁时,李才送他去学了个“剃脑匠”。

李才活到八十八岁才过世,他的这一辈子,自己后半生既没能讨上老婆,也没能给儿子李发讨上老婆,更谈不上砌新房。几十年,父子俩就住在坪上老屋角角上那两间保管室里。

李才死的前几天,他到村上各家各户都去坐了坐,他的口袋里装着一把糖,碰上了小孩,便分一颗糖吃。

大概将村上所有人家都坐了一圈之后,李才便死了。那一天晚上,他照样吃了两碗饭,照样在老屋前边的坪子上转了一圈,又到河边走了一圈,天黑后他便回屋里睡了。夜里十点多钟,儿子李发从外边回来,却是怎么也敲不开门,他以为父亲是睡熟了,于是便从窗户上爬进了屋,进屋里一看,父亲躺在床上,再也叫不醒了。

李发没有哭,他怕一哭便吵醒了一个村庄。他用一条手巾将父亲的脸盖上,然后便坐在父亲的床前和他说话:“我的个可怜的爹,你怎么招呼都不打一声就走了,只差十二天就过中秋了,你中秋饼都没吃一个,一个人就走了……”

李发就这样絮絮叨叨地在爹的床前和他说话,一直说到天亮,他这才忍不住号啕大哭。他走出老屋,到一家一户去下跪,他告诉乡亲们,他爹昨夜走了。

支书老万问他:“你爹是昨夜什么时辰走的?”

李发说:“我也不知道是什么时辰走的,反正我夜里十点多钟回家,就敲不开门了。”

大伙便都怨他:“你怎么昨夜不告诉大家呢?昨夜就该给他烧见面钱,给他装洗,给他烧轿夫子,给他烧通关,昨夜就该打发他上黄泉路……”

李发说:“我怕吵得大家一夜睡不成觉,太麻烦了!”

“你爹给村里人帮了一辈子的忙,哪家没有麻烦过他?如今他就这一桩事了,你还怕麻烦了大家……”

大伙的一片责怨声中,便都纷纷进了老屋,烧纸钱的烧纸钱,抬棺材的抬棺材,很快便将李才装洗入殓,抬进了正厅里。

李发跪在棺木前对大伙说:“多亏乡亲们操心了,我爹这丧事,只能是草草办一下。一不请道士做道场,二不请吹鼓手吹唢呐,我请不起。也不朝庙,我们就一个单家独户姓李的在村里,朝庙也没几个人。埋就埋在后山的山埂上,我爹生前讲过,他要埋在那里,他能看得见全村。”

长贵说:“你爹在村里做了一辈子的好事,如今死了,一不做道场,二不请唢呐,这不像死条狗样?”

李发说:“我没钱,我做不起。”

五根说:“我带徒弟一块来给你爹做个一天一夜的道场。你爹生前待我好,我就算是尽一份心意。我不要你一分钱。你爹生前给这家收吓、那家镇邪,从来也没收过人家一分钱。”

于是,下午五根便带着他的两个徒弟,咽咽呀呀地将道场开锣了。

临夜的时候,唢呐也在老屋里吹响了。这吹唢呐的人是狗牯,他也是不请自来。

以前还有过两回,狗牯也是不请自去。

一回是村里的五保户死了,冷冷清清像死了一条狗一样,那天夜里狗牯便抱着他的唢呐去了,一进门便吹,吹了整整一个晚上没有歇气,第二天出殡时,狗牯的嘴巴都肿了。

还有一回是夸叔的老黄牛死了,这跟着夸叔犁了一辈子田的牛死了,夸叔舍不得,守在牛栏门口哭了一天,不许别人去剐他的牛。后来,狗牯去了,伴着夸叔在牛栏门口吹了一夜,第二天,夸叔的满腹悲戚似乎都被狗牯的唢呐声吹散了。他不再哭,也不再拦着人家去动那牛。

然而,那一回乡长彭振湘的娘死了,一个村庄的人都去帮忙,却唯独狗牯没去。

支书老万一看这孝堂里没有狗牯的唢呐声,便感到差了一个味份。于是,老万便专门到坳口上的茅屋里来请狗牯出山。老万说:“这回乡长彭振湘的娘死了,狗牯你要去凑个热闹,你的唢呐不到堂,孝堂里便差一个味。”

狗牯说:“我没空,我地里的红薯要栽。”

老万说:“你就看在我的面子上,再没空你也要去。振湘有出息,在外边当了乡长,也算是为我们坪上村争了光。他当了乡长还是给了坪上村不少的关照,这两年村里修路、修水渠堰坝,他都暗地里帮了不少的忙,我们不能不记人家好处。他娘就这么一回事,我们大家都应该去凑个热闹……”

被支书老万这一通说下来,狗牯也就不再说什么,拿起唢呐跟着老万进了坪上老屋。

进了孝堂,狗牯却坐在棺材边,木讷地待着,半天不吹响唢呐。乡长彭振湘忙过来握手、分烟。狗牯却一不和他握手,二不接他的烟。

乡长的手停在那里半天缩不回去。

大伙都愣在那里,不知道这是怎么了。

狗牯便大喊一声:“到底是你死了娘还是我死了娘。”

夸叔是第一个反应过来的,他说:“振湘呀,你快下跪,你死了娘,当然要下跪。要在过去,死了爹娘,路上碰了狗都得下跪。”

乡长彭振湘愣在那里。

本来,乡长彭振湘和支书老万有言在先,现在倡导移风易俗,这一回他娘过世了,从他带头做起,不放鞭,不打铳,不下跪下拜,不披麻戴孝。只戴黑袖子,戴小白花,放哀音,放电子鞭炮。

老万将乡长的意思在村里的长辈中也通了气,大家虽然心里有点想不通,但迫于乡长以及老万的面子,也就没有人跳出来强硬反对。

老万没有想到,现在却难在了狗牯这一关上。

乡长彭振湘愣在那里,眼睛直直地望着老万。

狗牯提上唢呐,起身就往外冲,老万一把将他拦住了。

夸叔对乡长大声喊道:“振湘,你死了娘,你应该下跪,你要是不下跪,我们都走,你自己将你娘背到山上去埋。”

还有几个在写礼簿、坐账房的老人也都说:“我们都走,都怪我们生得贱。”

于是,乡长彭振湘便“哐当”一声跪在了狗牯的面前。

于是,那把唢呐就咽咽呀呀地响起了……

狗牯就是这样在村庄上活着,有时让人记起,有时让人忘记。请他去的,他想吹就吹,不想吹就不吹。不请的,他自己跑去,嘴巴都吹肿。

杂匠李才死了,没有人去请他,他却自己抱着唢呐守在棺木边整整吹了一个通宵。第二天,直到将李才送到后山埂上埋葬好后,狗牯的唢呐这才停歇下来。

杂匠李才走了,村庄上似乎突然间少了些什么。

有一回,村上会计马月得的小孙子在屋门口坪子上玩着玩着,突然就倒在地上人事不省,口吐白沫。马月得知道,这是犯了冲煞,因为他刚刚在屋后的猪圈边动了土,他这屋场小气,一不留心就犯冲煞。平常犯了煞,一个跑步把李才叫来,他画一碗符水,一喷就好了。可是,现在李才死了,该怎么办呢?

望着倒在地上抽搐的孙子,马月得急中生智,拔腿就往坪上老屋里跑。他跑进李发的那间破屋,上气不接下气地问:“你爸还有相片在家里吗?”

李发说:“有一张,就是上次办丧事时挂过的那一张,现在我把他供在楼上。”

于是,马月得打了一碗凉水便上了楼,他在李才照片前磕了三个响头,他说:“李才你要显灵,我那小孙子又犯了冲煞,我今天不该在猪圈边动土。他上次犯冲煞,就是你一碗水弄好了,这回你要显灵,降一碗水给我……”

马月得手里端着这一碗水,在李才的遗像前默念了片刻,然后便端着这一碗水往回跑,孙子依然是倒在地上口吐白沫。马月得含了一口水,朝他头上身上一通喷,孙子醒过来了,再喷一口水,孙子便从地上弹起来,又去玩了,就像没有发生过什么事情一样。

这件事,一下子便在整个村庄上传开了。

于是,后来村庄上不管是哪家的小孩受了惊吓,犯了冲煞,都端一碗水,或是端一盅米到老屋里来,在李才的像前默念一阵,然后端回去,一样的管用。

人们都说,杂匠李才没有走远,他像以往那样,还在村子里转悠。他生前交代要埋在后山的山埂上,就是为了日后照看全村。

马月得对李发说:“你爹没走,他托过梦给你没有?”

李发说:“没有,一个梦也没有。”

马月得说:“你多到他坟前去烧点钱纸,初一十五都去,他就会给你梦。”

李发说:“可是我爹生前讲过,人死如灯灭。”

责编:何晶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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