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小说《坪上村传》(连载二十八)彭东明著
2021-06-15 10:23:00          来源:平江县融媒体中心 | 编辑:余毅 | 作者:彭东明          浏览量:34864

他回到故乡,花了三年时光,将一栋始建于清乾隆年间,已经破败不堪的祖屋修缮成一座书院。他生怕故乡的风情流失在岁月的长河里,又花了五年时光,写了《坪上村传》,作为永久的传承与忆念。

该作于2018年在《十月》杂志发表,之后又数易其稿,已由《作家出版社》出版。              

                                 —— 编者按

 

金 钩

金钩只有改坟的人才用。

其实,这是一把小锄,一尺长的把儿,一寸宽的菱形小板锄,改坟的人用这锄在那腐朽了的棺木中慢慢扒开残存的衣物,从中将骨头一根根拨捡出来。

为什么要将这铁打的小锄说成金钩呢?这是对死者的尊敬,用锄头扒骨头与用金钩钩骨头,这是不一样的。骨头捡扫完之后,要装进一个瓦坛子里,然后再重新安葬。而这瓦坛,也不叫瓦坛,而叫金坛。

2001年的秋天,父亲打电话给我,他说重阳节过后,要给祖母和祖父改坟,希望我能回去,和祖父祖母见上最后一面。

在湘东山区,很多村庄有改坟这一习俗。人死后,过个十年八载,便要将坟墓挖开,将人的骨头收捡到一个瓦坛子里,然后再重新下葬,这就叫改坟。

一般,七十岁去世的人,便是死后七年改坟,八十岁去世的人,便是死后八年改坟,这是规矩。我的祖父和祖母都是在七十大几八十出头过世。因此,死后的第八个年头便要改坟了,不然地方人会讲闲话。

在坪上村,专门改坟捡骨头的人叫相保。相保是一个单身汉,脚微微有点跛,背也有点驼。改坟不是经常有改的,一个村庄,年头到年尾能有十来座坟改就不错了。没有坟改的时候,相保便去捉蛇卖。

坪上村水多,小溪边、水渠边,到处都是百节蛇、眼镜蛇、棋盘蛇、菜花黄蛇,相保每年夏天都要捉个几十上百条蛇去卖。

以前相保也不懂蛇,不会捉蛇。

他去改坟时,当人们将坟墓挖开后,将那已经半腐烂了的棺木盖打开时,一般都有一条蛇与那枯骨相伴。坪上村人普遍认为,有蛇的墓穴,便是风水宝地。因此,将骨头捡扫起来之后,依然还是埋在原地方。

有蛇的墓穴,这便使相保很为难,因为蛇不走,他便没有办法去捡骨头。坪上村人都知道,墓穴里的蛇是不能打的,只能请走。相保便只能是装香、烧纸钱,然后跪拜。有时,相保将香烛点上,将纸钱烧上,一跪一拜,那蛇便很快走了。但也有的时候,相保跪在地上拜半天,那蛇依然是一动不动。这样,相保就只能等,等上半天、一天,甚至是两天,直等到那蛇自己走了,他才能去捡洗骨头。


后来,相保便在江西那边的大山里,寻得一个会蛇法的高人,相保拜他为师,得了真道。

本来,相保也没打算要学蛇法,有一回,相保在村里改一座坟时,墓穴里边盘着一条碗口粗的乌皮蛇,它怎么也不走,任相保怎么跪拜,怎么烧纸钱,它就是不走。相保硬是等了两天,才请走那条蛇。这时,刚从江西的山里搞副业回来的长贵便说,他在江西山里碰见一个会蛇法的高人,他会呼蛇,将咒一念,成群结队的蛇便都聚集拢来了。他会定蛇,将手一指,正在跑着的蛇便立即停止了,他不喊走那蛇便一动不动定在那里……

相保说:“我不相信世界上有这样的法术。”

长贵说:“俗话说,‘不信邪法,便看蛇法’,你如果不相信,你就到我原来搞副业的山里去会会那师傅,我和他老熟,可以写封信介绍你去。”

相保便不哼声了。

冬天没什么事做的时候,相保便真的拿了长贵写的一封信到江西的大山里寻找那个会蛇法的老人。

相保是在立冬前去的,这一走,便直到第二年初夏才回村里。

长贵问他:“你找到那位老人没有?”

相保说:“找到了。”

“他有没有真本事?”

“有。”

“你亲眼见了?”

“见识了。”

“你跟他学了蛇法没有?”

“学了。”

“学了就好,往后我们村里就有人治蛇伤了。”

相保回到村里后,就像变了一个人,在他的身上,多了一些规矩,也多了几分神秘色彩。他再也不吃狗肉,不吃脚鱼,不吃乌龟,也不吃道师鱼(坪上的小溪里一种身上带横条纹的小鱼)。他说,学了蛇法的人是不能吃这些东西的。

他敬着蛇,不再打蛇、伤蛇、吃蛇。蛇也畏着他,蛇在他的面前,就像老鼠见了猫一样。


他去改坟,挖开墓穴看见里边有蛇时,便不再装香烧纸钱,相保走进墓穴里,随手将蛇提在手上,那蛇从不反抗,就像提一条布带子一样让他提着。他将蛇装进一个麻袋子里,然后拿到供销社去卖钱。那时候,一个全劳力一天的工价是三毛多钱,而相保捉一条蛇提到供销社便能卖下一元多甚至两元以上的好价钱。他每年都要在村里村外捉下几十上百条蛇去卖掉。可见,当年相保在村里的生活有多么富足。

村里甚至还有人传说,相保能呼蛇,相保的口哨一吹响,方圆几里的大小蛇都会聚集到他的身边来,一来便是几百上千条蛇,相保不喊走,它们就不敢走。

传是这么传着,村上人却从来没有人看见他施过这一招法术。

也有人曾经去问过相保,他是否真的能将方圆几里的蛇都呼拢来,相保只是笑笑,不哼声。

于是,后来便有人提出异议:假如相保真的能呼蛇,岂不一个早晨就将方圆几里的蛇都捉尽了,那相保岂不一夜之间就暴富了。

但是,又有人说,学了蛇法的人是有规矩的,一次只能抓一条蛇。生活没了办法,便可捉一条蛇换口饭吃,不能贪多,抓多了,蛇法就不灵验了。

相保能不能呼蛇,谁都没见过,但相保捉蛇时,确实从来就没有人见过他一次捉两条或三条。

相保治蛇伤的本事倒是村里人都见识过。那一回,村长唐桂的满崽在山里砍柴,被一条剧毒的百节蛇咬伤了,幸亏相保也在那一道山坡里干活儿,一声“呵嗬”就将相保喊去了。村里好多在山坡里干活儿的人都围拢去了。

满崽是被蛇在右脚的脚背上咬了一口,那蛇毒看着看着就往脚肚子上肿过来,相保用双手在满崽的小腿上紧紧地卡捏着,他说这是在下一道箍。当相保将双手松开时,肿到他下过箍的地方,便不再往上肿了。于是,村里人都禁不住一阵唏嘘,都说相保确实有看得见的真本事,正是应了那句老话:“不信邪法,便看蛇法。”

相保极严肃地对大伙说:“你们谁都不能在他这脚上摸,一摸这道箍就失效了,蛇毒又会往上攻。”

然后,相保便随手在地上捡了一块碎瓷片,在满崽那咬伤了的脚背上划了几道口,直划到鲜血直流。划完之后相保便趴下身子,用嘴巴贴在满崽的脚背上,使劲地吸吮,吸出一口血,吐在地上,又吸第二口,一连吸了十几口血下来,相保说:“我再寻点草药来给他敷上。”


他在山坡里、水渠边翻找了半天,谁都不知道他扯了些什么草。他将那些草在嘴巴里嚼得很烂,然后吐出来,敷在满崽的脚背上。那草药被他嚼得根本看不出是什么草了。

有人去问相保:“你这是寻的几味什么草药呀?”

相保说:“什么草都行,关键是什么人嚼,有什么人的唾液在里边。”

大伙便笑:“那你这一口痰能治百病么?”

相保说:“不治百病,专治蛇毒,治蛇就讲一个意念。”

有人说:“相保你只怕成了半仙。”

相保便笑了。他对唐桂说:“你们回家一定要记住,千万莫让生人的手摸满崽这条腿脚。我每天来给他敷一次药,只怕要得十天半月才能下得了地。”

唐桂说:“我记住了。”

第二天,满崽的外婆听说他被百节蛇咬伤,便从朱砂岭赶过来了,她一进门望着满崽那肿胀得吓人的脚便哭了。一边哭,便忍不住摸了摸他的小腿。这一摸,蛇毒看着看着又往上肿了。

唐桂说:“外婆你莫摸了,一摸蛇毒又往上攻了。”

唐桂脸都吓白了,他打起飞脚往相保家跑,还隔几丘田就大喊:“相保你快来,满崽的脚又往上肿了……”

相保丢了肩上的粪桶便跟着唐桂跑,他说:“肯定是有生人摸了他的脚。”

唐桂说:“是他外婆心痛他,就摸了两下。”

相保说:“我的活爷,她还摸两下,半下子都摸不得。”

等到相保随唐桂跑到他家,这时满崽的脚已经肿到大腿上了。相保赶忙给他又在大腿上下了一道箍。箍在哪里便肿到哪里戛然而止。

相保说:“这下麻烦了,我非得要找到咬他的那条蛇,从它的口里取出毒汁来,以毒攻毒。”

唐桂说:“你怎么找得到呢?”

相保说:“找得到的,你去给我帮忙。”

相保领着唐桂回到家里,在家神上装了三炷香,烧了三片纸钱,然后他跪在那里念念有词,额头上的汗珠子一粒一粒滚落下来。一个时辰之后,相保起身,从家神后边的隔板里,抓出一条碗口粗的大蛇。


唐桂说:“我还不知道你家养着这么大一条蛇。”

相保说:“不是我养的,是我刚刚请来的蛇王。我要问问蛇王,那条咬人的蛇哪里去了。”

相保将耳朵贴在蛇头上,听了一会儿,然后他说:“我知道了。走,我们上山去找那条蛇。”他将蛇王放回隔板,便和唐桂上了山。

他们来到一道山坡上,相保装了三炷香,烧了三片神纸,坐等了一会儿,一条两尺长的百节蛇便从草丛里钻过来了。相保随手将它抓起,将它的嘴撑开,用左手的食指伸进蛇口里,在蛇的牙龈上刮了刮,然后便将蛇放回了草丛,他对唐桂说:“蛇毒取到了,我们回家。”

他在回家的路上,随手扯了几样草,在口里嚼烂后,将手指上取下的蛇毒拌进去,回到家便敷在了满崽的伤口上。

相保说:“再也不能让生人摸这脚了。再摸了,如果肿过了大腿,我就没有一点办法了,满崽就死定了,你们听清楚了没有?”

唐桂说:“我听清楚了。”

后来,唐桂便将他满崽藏到了阁楼上,除一天送三餐饭吃,除相保来上一次草药,谁都不见。一个月后,他总算下楼走路了。

自从相保治了唐桂家满崽的这一回蛇伤后,相保的名声一下子就出去了,村上人没有一个不服他。

我和相保的最后一次见面,是在2001年的秋天,父亲请他来给祖父祖母改坟。这时,我离开坪上已经整整二十五年,在这二十五年间,相保已经完全变成一个老头。他的头发已经全白,背脊弯得像一张犁样。

那一天,相保清早就来了。

太阳出山前,父亲、大叔、二叔、细叔他们一起将祖父和祖母的合葬墓挖开了,祖父祖母的子孙全部都围在了四周。

当将那已经处于半腐烂状态的棺木掀开时,一股轻淡的雾气冒了出来,祖父和祖母的骷髅完好无损地展现在面前,他们身上当时穿着的寿衣,现在只剩了一层灰烬。

有一条茶杯大小的乌皮蛇,盘踞在这墓穴之中。以前人们讲墓穴里有蛇,我总是持怀疑态度。这一回亲眼所见,我才相信,蛇和墓穴确实有着某种联系。


相保走进墓道,将那条乌皮蛇提在了手里。正如人们传说的那样,那蛇一点反抗的意识都没有,相保提着蛇在手里,就像是提着一条布带子。他将蛇装进了麻袋里,然后说:“这是一穴好地,有蛇的墓地都是好风水。”

相保点燃一挂鞭丢进了墓穴,又装了三炷香、两支烛、三片纸钱敬山神土地,然后便端着一杯谷酒,含在口里,一口口喷洒到祖父和祖母的骷髅上。墓的四周,我的父母、叔叔婶婶、姑父姑妈,还有众多的叔伯兄嫂,以及表哥表嫂……几十上百号人,咽咽地哭成了一片。

这是祖父祖母众多的子孙在跟他们做最后的一次告别。祖母在生的时候,每次她的子孙远行,总是她一个人扶着门框悄然落泪。现在是大家聚在一块为她落泪。为了最后看一眼祖父祖母的枯骨,大家才从四面八方聚到一块来了。

我总感到,这样的告别似乎有些残忍。人死了,埋进了土里,亦已成了永远。为什么过几年或十几年之后又要挖开来将骨头收捡到一个坛子里呢?在这片土地上,世世代代都是这样,只有将先人的骨头捡洗进了坛子,才算是尽完了孝。

在一片动地的哭声中,相保已经开始捡骨头了。他先捡祖母的骨头,因为祖母比祖父先过世半年。相保的手里拿着一块棉布,棉布上蘸了茶油,每捡起一块骨头,便用棉布抹擦干净,然后再放进瓦坛子里。他先从脚趾骨头开始捡,再一一捡着往上走。他捡洗得那么仔细,生怕留下一丝污垢。相保说:“这是给老人家洗最后的一个澡,因此要洗干净。人生一世,第一个澡是呱呱坠地之后洗三朝,最后一个澡便是将骨头清理干净装进坛子,这中间,也就隔几十年时光……”相保捡扫骨头时,喜欢一个人自言自语,没完没了地唠叨。不知道他是说给自己听,还是说给别人听。

相保用了整整一个上午,才将祖母的每一块骨都捡扫干净,当他最后将头盖骨放到坛子的最上层时,又含了一口谷酒,喷在了坛子里,然后用一张红纸,将坛口盖上,再将坛盖封严。

相保又用了整整一个下午的时光,这才将祖父的骨头也捡进了另外一个坛子里。太阳落水时,父亲他们四兄弟便将这两个坛子抬到了大叔的屋门前,并临时在那里用晒垫搭起了一个棚子。晚饭,便在这棚子下开了三十多桌酒席。祖父祖母的后人坐了十多桌,还有祖母娘家那边的侄子侄孙也来了几桌,还有几个老姑妈家、老姨妈家也来了人,还有五服之内的本家人也来了十几桌。喝过酒、吃过饭之后,大家便坐在这棚子里陪祖父祖母过夜。大家围着摆在中间的两个坛子一边转圈,一边拖着长腔唱丧歌,唱“叹人生”。


后来,到了下半夜人们便开始唱夜歌。

大家守着祖父祖母过了一个通宵,第二天早晨,便又将两个坛子抬往了后山。因为原来的墓穴里有蛇,这确是风水宝地,因此还是埋在老穴不换地方。大家都说当年杂匠李才看这一穴地看得准。当两个瓦坛子并排放进墓穴,铳炮一齐响起来时,正好一轮红日喷薄而出。

祖父和祖母又重新落土之后,我便匆匆离开了村庄。此后,我一直没有见过相保。

大约是过了五个年头,村支书老万告诉我,相保在夏天将尽的时候死了,他是死于蛇毒。

我说:“他不是学了蛇法的么,怎么还会死于蛇毒?”

老万说:“这是应了一句老话,叫作‘会水水里边死’,他是‘会蛇蛇毒中亡’。”

他说,那一天的清早,夸叔的长孙彭正阳到地里去干活儿,一出门就被一条百节蛇在脚上咬了一口。正阳是个倒霉鬼,高中毕业,考大学考了三届,就是考不上,结果去地里干活儿还被毒蛇咬了。

于是,人们赶紧去叫相保。相保这时正在生病,他已经在床上一连躺了四天。但人们一叫,他还是拐着棍、一路咳嗽着来了。他一进屋,先在正阳的小腿上下了一道箍,然后便用碎瓷片在火上烧了烧,再将他脚背上的伤口划烂,接着他用嘴巴吸吮伤口上的蛇毒。相保治蛇毒,每次都是这样。但是,这一次相保却吸得十分费劲,因为他总是忍不住要咳嗽。吸吮第一口血,他忍住了,第二口又忍住没咳,第三口却没能忍得住,一口血水含在嘴里,猛地一阵剧烈的咳嗽,他被那口血水呛得半天喘不过气来。相保立即感觉到呼吸困难,不到一袋烟久,他就被蛇毒封了喉,再也说不出话来。

人们用门板将他抬回家时,蛇毒已迅速传遍了全身,他浑身上下都青紫了,呈现出一块块蛇皮斑。

相保蜷缩在床上,一口气一口气极艰难地呼吸着,后来,他的四肢开始抽搐,整个人缩成了一团。一天、两天、三天,相保就那样抽搐着,说不出话,也落不下最后那一口气。

后来,夸叔和村里几个老人商定,决定要给相保点一场清吉烛,念一场解怨《往生经》。他这一辈子捉蛇太多,与蛇结下的孽怨太深,要给他解怨,要让他安安静静、心里没有一点恐惧上路。


于是,大家都来帮忙,当夜就在相保的家里将清吉烛点起来了,五根请来两个道士,还请来三四个村里会念解怨《往生经》的老人,一共七个人一块给他念经:南无阿弥哆,婆夜哆,他伽哆,夜哆地夜哆,阿弥喇都婆昆阿弥喇哆,悉耽波昆,阿弥利多昆,迦兰谛阿弥利哆昆,迦兰哆迦弥腻迦迦那,积哆迦棣婆婆诃……

七个男人一块诵读着那一部解怨《往生经》,这声音是那么浑厚,那么温暖,犹如一股和煦的春风,飘荡在夜空中的田野上、山谷里……

就在这动地的诵经声中,相保不再抽搐,他那蜷缩的四肢、佝偻的身子,慢慢舒展开来了。后来,他将眼睛睁开,平静地望了望大伙,然后就安详地闭上了。他最后一口气终于慢慢地落下了。他像睡熟了一样。

村上人都说,相保的命,最终还是被蛇劫走了。

相保死了,夸叔的大孙彭正阳却活下来了。蛇毒始终没能攻破相保在他小腿上下的那一道看不见的却又固若金汤的箍。三个月后,那条肿胀得水汪汪的小腿终于消退了。他能下地了,能走路了。后来,他便到外边打工去了。

正阳离开村庄之前,跪在相保的坟前伤心伤意号啕大哭。他哭着说,相保是为了救他的命才丢了自己的命……他在坟前告诉相保,逢年过节他会来给他上坟,年年清明他会来给他挂一吊钱。七年后,他还会来给他改坟,还要给他竖碑……

2015年的春天,有一条高速公路要架一座高架桥从坪上村穿过去,高架桥有一个桥墩正好落在相保的坟上。这坟毫无疑问要迁走。

支书老万突然想到,彭正阳曾经在相保坟前许过愿,他日后要来给他改坟。老万说:“这坟慢点动,正阳是一个有情有义的人,他说到就必定会做到。”

老万随即就给正阳打了电话。

正阳果然第二天便从郑州飞回来了。他说,他不但要给相保改坟,还要找一个依山傍水的好地方,给他做一个大墓,还要给他立一块碑。

自从相保去世后,村上就再也没人干改坟捡骨头这个行当了。不过,现在一般也不改坟了。有的是火葬,不愿火葬的就生前砌好了坑,死了往坑里面一放,从此用水泥封上不再打开。

老万告诉正阳,现在去找改坟捡骨头的人找不到了。


正阳说:“那就我自己给他捡洗。他是为了救我一命,才丢了自己的性命,我要尽一份心。”

于是,请五根择了一个良辰吉日。这一天的早晨,好多人聚集到了相保的坟前,村里的老人几乎都来了,他们想念相保,都来和他作最后一次告别。

还有一些外地老板也尾随正阳到了坪上,正阳通过十多年的打拼,不但自己当了老板,而且还从坪上带出去很多人在外当了老板。

时辰一到,便开始挖坟。正阳一边挖掘一边说:“相保大叔我对不起你,你六十八岁过世,本来过七年就应该来给你改坟,可是现在已经十二三年过去了,如果不是因为要修高速公路,我还没想到要来给你改坟……”

大伙你一锄我一锄,一阵工夫便将坟堆挖开了,当打开那口已经腐烂不堪的棺材时,里边躺着一条茶杯大的百节蛇,相保的骨头却是荡然无存,找不到一点蛛丝马迹。

这一下,所有人都目瞪口呆了。

有人说,只怕是年载太久远了,所以骨头全都腐烂成了泥土。

但马上就有人反驳说,有蛇的墓穴,就是好穴,莫说是过十二三年,就是过五十年、一百年,骨头也不得烂。

躺在墓穴里的那一条百节蛇,这时醒过神来了,它高傲地昂起头,朝着四围的人愤怒地吐着芯子。

有人扛了锄头去打,却被老万一把拦住了。老万说,墓穴里的蛇是不能打的。既然相保已经没有一根骨头了,这坟也就不存在捡洗了。正阳你也没有必要为相保建墓立碑了,骨头都没有一块了,还建什么墓呢?

这时,正阳却再也忍不住泪如雨下。他万万没有想到,救命恩人相保这一走便会走得如此干净。



责编:余毅

来源:平江县融媒体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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