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小说《坪上村传》(连载二十九)彭东明著
2021-06-28 11:03:14          来源:平江县融媒体中心 | 编辑:李满江 | 作者:彭东明          浏览量:71089

他回到故乡,花了三年时光,将一栋始建于清乾隆年间,已经破败不堪的祖屋修缮成一座书院。他生怕故乡的风情流失在岁月的长河里,又花了五年时光,写了《坪上村传》,作为永久的传承与忆念。

该作于2018年在《十月》杂志发表,之后又数易其稿,已由《作家出版社》出版。              

                                 —— 编者按

           

         

                    电工袋

电工袋是彭正阳送到老屋里来的。这是一个白色的帆布袋,四角都已磨损,且结满了油污。

正阳说,这是村里第一个电工袋,因为有了这个电工袋,他才走出了坪上。

在坪上村有两个老牌复读生,一个是豆子,一个是正阳。豆子复读四届之后,终于成了正果。正阳复读三届后,脚被蛇咬伤,瘫在床上半年,从此大学梦成了猪尿泡。

当正阳能够拄着拐杖下地时,支书老万对他说:“读大学的事,你就莫再想了。村上要派一个人到镇上去参加电工培训班学习,你是复读了三届的老高中生,一肚子的墨水,你去学电是最适合的人选。学三个月后,拿到了电工证,你就回村里管电。高压电线很快就要拉过来了,村里要有一个管电的。你这腿脚,干地里的重活儿是干不成了,管电蛮好。”

彭正阳望了支书老万半天,最后终于点头了。

他拄着拐杖一跛一跛地到镇上学习三个月后,拿回了那个电工证。后来,他便拄着拐杖一跛一跛地在村里管电。

一年多后,正阳丢开了那根拐杖,他又可以在村路上大步行走了。这时,正是初春,村里的年轻人又一拨一拨地像候鸟一样到南边去打工。

正阳对支书老万说:“我不想就这样在村里管一辈子电,我想出去打工。”

老万说:“你去吧。你喝了一肚子的墨水,待在村里也是可惜。”

正阳背着那个电工包,在救命恩人相保的坟前磕了三个响头,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村庄。

他随着民工潮到了广州,十多天后又漫无目的地辗转到了东莞。在东莞的街头上流浪半个月之后,他终于在一家台湾老板办的鞋厂找到了事。那一天,他从这家鞋厂门前经过时,厂门口挤着几百上千人,他们都是来找事做的。于是,正阳也就挤在了这黑压压的人群里。突然,他听到前边的保安在喊:“有特长、有专业技术的人员,请到这边来登记。”

正阳突然想到,他的电工证还装在那个电工袋里,他也应该算是有专业技术的人。


于是,他拿了那个电工证去作了登记。他凭着这个证,居然就顺利地进了台湾老板这家鞋厂,他在这里当上了电工。

这是一座有着五千员工的大厂,从生产车间到库房,从职工宿舍到食堂,那个大场面,无一不使正阳感到吃惊。而更使他吃惊的还在后面,无论是生产车间还是食堂和宿舍,一丝一毫都管理得井然有序。

在这座厂里,每天上班的第一件事便是开早会,每一个车间的每一个班组都在站着开会,他们在总结昨天哪些事情做得好,哪些事情做得还不够,今天哪些事必须加强……十五分钟的早会,一边开会一边记日志,开完会,再各就各位工作。日复一日,月复一月,年复一年,每一天都在总结,每一天都在改进。因此,这家工厂管理的每一个细节,几乎都达到了完美的程度。正阳在这里当电工,就远不像在村里当电工了,他每天必须按规定穿戴,按程序操作。久而久之,他也就养成了良好的工作习惯和生活习惯。

当乡亲们都羡慕正阳在台湾老板的大厂里有一份体面的工作时,正阳却又悄然离开了这家别人想进都进不去的台资企业。

这一年正阳回家过年时,村里有不少人将传统的小吃酱皮干子提到镇上或县城里去卖。还有人甚至将这小吃生意做到了外地,正阳一位堂叔,原来在村里打豆腐卖,后来别人将酱皮干子提到村外去贩时,他便一边开豆腐作坊,一边加工酱皮干卖。再后来,这位堂叔竟将豆腐作坊开到了郑州,他在郑州打一年酱皮干子下来,竟然赚下了十来万元钱。当他用蛇皮袋提着那一袋钱回家过年时,着实让在外资企业当电工的正阳傻了眼。

酱皮干子是坪上村家家户户都会做的小吃。逢年过节,都会打两箱豆腐。老豆腐切成一寸见方、两个铜钱厚一块,吊在火炕上用柴草烟熏到七成干,再用鸡汤拌了茴香、八角什么的卤煮,卤过一个时辰后,再吊到火炕上熏,熏到干爽后,再拌香油、芝麻、辣椒粉、紫苏粉、薄荷粉……这酱皮干子的味道,清爽、有嚼头,五味俱全,回味无穷。

正阳问堂叔:“你怎么就想到要到郑州去做酱皮干子呢?”

堂叔说:“我老婆的娘家在三眼桥,她有两个堂弟,早两年就在郑州做这个生意。越往北边走,越是喜欢吃我们坪上这一口辣味。我们以前说北方人不吃辣,那是误会,尤其是小孩,比大人更喜欢这一口。”


正阳说:“我是高中毕业,又复读了三届,又学了电工,又混到了外资企业当电工,一年下来才赚到一万多块干净钱。堂叔你是小学没毕业,一年却能赚下十来万,这我就真的想不明白了。”

堂叔说:“南方不亮北方亮,你也到北边去做酱皮干子吧,说不定你一年也能赚下十来万呢!”

正阳说:“我先到你那里看看。”

过完年,彭正阳便随堂叔到了郑州。堂叔所谓的食品加工厂,其实就是在郑州近郊的村庄上租了几间农民闲置的房子,架了三口锅加工拌料,请了七八个农村妇女包装。

这村庄上,还有好几家像堂叔这样的食品加工厂,有的加工酱皮干子,有的加工豆皮,有的加工面筋,食材不一样,但拌的料都一样,盐、味精、酱油、麻油、辣椒粉、紫苏粉、薄荷粉……

这些食品包装成一小袋一小袋,然后打成箱,送到批发市场,交给经销商发往四面八方。

正阳将租住在这座村庄上的几个食品加工厂全都看了一遍,然后他对堂叔说:“我决定将南边的电工辞掉,跟你们一道到北边来搞这个事。”

堂叔说:“就是嘛,我们在一起有个伴,热闹。我们赚了钱,你也一定能赚到钱。”

正阳说:“不是我也能赚到钱,而是我应该比你们赚到更多更多的钱。”

堂叔说:“你这个伢子莫先把大话讲满了,牛皮不是吹的,火车不是推的,做事得脚踏实地,一步一个脚印。”

正阳认真地对堂叔说:“叔呀,我不是吹牛皮。我看了你们这几个加工厂之后,我认为你们存在的问题太多了。一是卫生普遍不行,搞食品加工,最重要的就是要讲卫生!二是管理不善,那些豆干、豆皮、面筋,质量不一,干湿不一,硬度不一,随意性很大,配料也不严谨,有时辣椒粉辣死人,有时就不怎么辣,有的酱油很浓,有的很淡,还有,盐多盐少随手放……”

堂叔不耐烦地将正阳的话打断了:“哎哟,我的个大侄子,你高中毕业后,又复读了三届,读成一个书呆子了。我问你,我们乡下办酒席,哪道菜不是厨子随手放油盐呀!你看到哪个厨子还用秤称斗量了。这小作坊加工食品,还不就是跟做菜一样,油盐随手放,八九不离十。”


正阳便笑。他对堂叔说:“我先回东莞去将职辞了,然后收拾行李过来。”

堂叔说:“你一个临时工,不去就不去了,还去辞什么职,跑来跑去不要路费钱呀?我看你真是一个书呆子了。”

正阳却说:“叔呀!我不能屁股一拍就走,总得要老板同意了才能走。”

堂叔却笑:“好吧,你去辞职吧,快去快回。”

正阳便从郑州直接到了东莞,他在鞋厂里辞职后,又回到坪上收拾铺卷、衣衫,母亲替他在北坛庙问了卦,这才定下吉日启程,等到他离开坪上村时,田野上已经开满了油菜花。

正阳没有到堂叔他们租住的村庄上去,他在郑州近边的村庄上转了很久,后来又到郑州周边的几个城市去转,一个多月后,他终于选定在漯河落脚。

堂叔说:“你怎么一个人跑到漯河去了呢?你到我们这村庄上办厂多好呀!大家凑在一块热热闹闹。”

正阳说:“一来漯河还没有人搞辣条,二来我要创办一个有别于你们的、属于我自己的品牌。”

堂叔说:“好吧,我真心希望你能创一个更好的品牌,赚更多的钱。”

正阳在漯河城郊的村庄上租下一栋民房,像堂叔他们那样垒起三口铁锅,请了村庄上七八位堂客做事。他从市场上买了豆皮,稍事加工之后,拌上坪上村的辣味,这“正阳辣条”就算是生产出来了。

他反复交代那几位做事的堂客,一定要把屋内屋外、灶台上、案板上的卫生打扫干净,这辣条,是要进口吃的,讲卫生是头等大事。他将每一锅豆皮的配料都反复调兑,然后分给村上的老人和孩子们吃,他们说哪一锅的味道最好,他便定下哪一锅的配料分量,他告诉堂客们,以后就严格按照这个量拌料。要做成咸淡一样、辣味一样。

他要求堂客们每天八点准时到岗,一字排开站在屋子门口,先是检查她们每一个人的帽子、口罩、工作服穿好了没有,然后再开早会。

有人说:“彭总呀!这会就莫开了,耽误了工夫。有什么事情要注意,我们一边干活儿,你一边交代就是。”


正阳说:“这个会每天都要开,这叫磨刀不误砍柴工。立正、稍息,现在开始开会。”

有人便忍不住“咕咕”地笑出了声。

彭正阳严肃地说:“不许笑,谁要是再笑,我就请你站到这阶矶上来讲评。”

下边的堂客们就忍住不笑了。

正阳便滔滔不绝地讲,昨天哪里搞得好,哪里搞得不好,今天哪些方面该注意……每一个日子,他都要开一个早会,日复一日,天天都在改进……

他的货源源不断地用三轮车、用手扶拖拉机、用农用车送到了漯河的批发大市场。他的员工,从最初的八个堂客,逐步增加到了十五个、二十个、三十个……

半年后,黄豆在不知不觉的日子里大幅涨价,黄豆一涨,豆皮就紧跟着涨起来了。豆皮一涨,这本来就利薄的辣条便赚不到什么钱了。

那一天,彭正阳有些烦躁不安地在漯河的河堤上来来回回散着步,迎面碰上了一位挑担叫卖牛筋面的老婆婆。

正阳对她说:“老人家,你给我来一碗牛筋面吧,我肚子饿了,口也渴了。”

老婆婆放下担子,问道:“小伙子,你是不是掉了什么贵重的东西,我看见你在这里来来回回走了好几趟。”

正阳说:“我没掉东西,我是掉了魂。”

老婆婆认真地望了望他:“你有什么不开心的事?女朋友跟你吹了?”

“我还没有女朋友。我的生意做不下去了,心烦。”

“你是做什么生意呀?”

“辣条,你们漯河人都喜欢吃的那种辣条。”

“那个好吃呀,我孙子就喜欢吃,天天买。你怎么会做不下去了呢?”

“黄豆价飞涨,一天一个价。黄豆一涨豆皮就涨,豆皮一涨我就赚不到钱了。”

一边聊着,老婆婆已经将一碗牛筋面下好端上来了。

正阳吃了一口,感觉到味道蛮好,这面筋道,有嚼头。他突然联想到了坪上村酱皮干子那个嚼头。这一想,他的眼睛就发亮了,是不是可以考虑用这牛筋面制作辣条呢?


他迫不及待地问老婆婆:“老人家,你这牛筋面的味道真不错,这面是从哪里进的货?”

老婆婆上上下下打量了他一番,然后说:“我不告诉你。小伙子,你是不是辣条生意做不下去了,就想来鼓捣牛筋面,夺我这老太婆的饭碗。告诉你,没门。”

“老人家您莫误会。不瞒您说,我是想用这牛筋面来加工辣条试试。你做你的牛筋面,我做我的辣条,井水不犯河水。”

老婆婆犹豫再三,就将进牛筋面的地方告诉了他。

放下面碗,正阳便迫不及待地直奔老婆婆提供的那个生产牛筋面的厂家。原来,这是一条小巷子深处一个很小的作坊,那低矮的屋檐下,安置着一台极为简易的膨化机,正阳向老板一打听,原来他一个星期才加工一袋面粉。

正阳对老板说:“你明天给我一次加工一袋面粉。”

老板说:“你一次要这么多,吃不完,何不分几次拿呢?”

正阳说:“我就要这么多,你明天早上给我。”说着,他便将钱付了。

第二天清早,正阳便将这一袋牛筋面拖回去了,他带领堂客们一上午便将这牛筋面加工成了坪上风味的辣条。然后,他提了一篮分给村庄上的老人和孩子们吃。大家都说,这个辣条比原先那个辣条好吃多了。正阳自己也感觉到,这牛筋面的嚼头,比烟熏火燎过来的酱皮干子的嚼头一点都不差。而这牛筋面的成本,却比豆制品降低了将近一半。

正阳又找这家牛筋面作坊来了,他对老板说:“往后,你每天给我做六袋面粉,怎么样?”

老板的双眼瞪圆了:“我可从来没有做过这么大的生意。”

“你做得出来么?”

“做得出来,只是要加伙计。”

“那就好。我们签个协议,你每天保证给我加工六袋面粉。只是你这模具要改一下,这牛筋面太细,我要粗一些。”

“这好办!”

正阳便和作坊老板正式签订了协议。

后来,正阳经过反复调试,又在这牛筋面中加入了焦糖、辣椒粉。因此,这牛筋面看上去便成了咖啡色。于是,这咖啡色的辣条,无论是颜色还是味道,都有别于漯河、郑州和其他地方所有辣条的味道,人们都说这咖啡色的辣条更好吃……


这一年下来,堂叔依旧是赚了十来万块钱回家过年,正阳却赚下了三十多万。

堂叔在他的胸膛上重重地擂了一拳:“你小子有种,真的比我们这些人赚到了更多的钱。你赶紧去买一台豪华桑塔纳吧,开着回家过年……”

正阳说:“叔呀,我没有时间回家过年,更没有钱去买小轿车。我在村上租了一片地,我要马上着手盖一间标准化的厂房。我还要去办理工商登记,办理食品卫生许可证。”

“哎哟,你这个书呆子,你的呆劲又上来了。你到郑州近郊的村庄上去看看,这么多人在鼓捣辣条,哪一个办了工商登记,哪一个办了卫生许可,哪一个还自己建了厂房,你这不是花冤枉钱吗?这么多农民的闲置房屋,你要租多少有多少,你干吗还要自己去建厂房呢?厂房建在这里,以后背都背不回去。”

正阳说:“像这样租几间民房开个作坊,不可能做大做强,这不是长久之计。”

堂叔说:“你难道要在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搞一世呀?”

正阳坚定地点了点头:“我认准了,我的事业就在这片土地上。叔呀,这可是一块风水宝地。一望无际的华北平原,是我国小麦的主产区,它可以为我们做面筋食品提供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原材料。郑州的铁路网络南北东西四通八达,可以将我们的产品快速发往全国各地……”

堂叔便不停地摇头:“书呆子呀,你做几根辣条赚了几个钱,你就在地图上指指画画,好像一个指挥千军万马的将军了,派头蛮足……你就不晓得自己是半斤还是八两了……好了,你建你的厂,我回家过我的年。过完年之后,我会帮你娘带一块腊肉来给你吃。”

堂叔匆匆回家过年去了,正阳开始动工兴建标准化厂房。

春天麦苗返青时,正阳那一栋标准化厂房正式投入生产了。随着车间里那条自动化生产线的投入运行,他不再是每天加工六袋面粉,而是每天加工六十袋面粉。小巷子里那个小作坊,已经远远不能满足他的所需,他不得不自己定制了大功率的膨化机,自己在车间里加工牛筋面。

那咖啡色的辣条源源不断地流出了漯河,流出了郑州,流向了华北平原上一座又一座大城小镇……后来,又流向了全中国每一个角落。


从此,一栋又一栋标准化厂房在村庄上不停地建立起来,年复一年,正阳似乎从来就没有停止过建设,他的工厂就像空气一样在辽阔的华北平原上扩张。从1999年鼓捣到2016年,十七年间,正阳辣条从租用三间民房、架三口铁锅、请八个妇女,发展到了拥有五千多员工,每天加工面粉一万多包,每天生产辣条数千万包……

产业的迅猛发展,以至于正阳永远都没有时间回家过年。他忘记了曾经在救命恩人相保的坟前发过誓,每年的清明节,他要来坟前挂一吊钱。他要来给他改坟捡洗。他万万没有想到,十三年后他来给相保改坟捡洗时,这坟堆里再也找不到一根白骨。

正阳再也忍不住在相保的坟前号啕大哭,他一边抹泪,一边对支书老万说:“我的心里一片空落,相保叔的救命之恩我无法报答了,村里如果还有什么难事要我出钱,你只管吩咐,修路也好,修学校也好,修山塘堰坝水渠也好,只要是村里的事,你只管开口,我要还一份心债。”

老万说:“正阳你这些年没回来,村里变化大,你讲的路也好,学校也好,山塘堰坝也好,这几年扶贫工作队都给我们弄好了。现在扶贫不像从前,扶贫工作队搞点钱下来,把山塘堰坝道路修好了就走人,现在是搞精准扶贫,要让那些已经建档立卡的贫困户都‘两不愁、三保障’。”

“什么叫‘两不愁、三保障’呀?”

“两不愁是不愁吃、不愁穿,三保障是保障有房住,保障小孩有书读,保障生病能治疗。这千头万绪,有多难呀!要增加收入,就得发展种养业,这种植业养殖业发展起来难,发展起来后,要将产品推销出去更难……”

“我听明白了。”彭正阳将老万的话打断,“这些事,不像出钱修路那么简单。是这样,重阳节彭老四约了我们都回来,打算成立一家联营公司。我和彭老四好好合计合计,大家齐心协力,和扶贫工作队一道来解决这些问题。”

老万说:“那就太好了,你们重阳节一定要回。”

 


责编:李满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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