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小说《坪上村传》(连载三十二)
2021-07-26 10:47:46          来源:平江县融媒体中心 | 编辑:余毅 | 作者:彭东明著          浏览量:589291

他回到故乡,花了三年时光,将一栋始建于清乾隆年间,已经破败不堪的祖屋修缮成一座书院。他生怕故乡的风情流失在岁月的长河里,又花了五年时光,写了《坪上村传》,作为永久的传承与忆念。

该作于2018年在《十月》杂志发表,之后又数易其稿,已由《作家出版社》出版。              

                                 —— 编者按


        

                  篾匠挑子

坪上老屋里摆着的那副篾匠挑子是我家二叔的。

二叔凭着这副挑子养大了一屋崽女。这副篾匠挑子里面,装满了篾刀、刮刀、钻子、锤子、刨子、锯子……凡篾匠的行头一样都不缺。

二叔是我父亲最喜欢,也是他操心最多的一个弟弟。父亲喜欢二叔,是因为他有一门好手艺,他做人做事老实本分。

二叔是村里有名的篾匠,他十五岁到北风洞学徒,三年后脱师回村,慢慢地,他便将生意做遍了十里八村。

在坪上村,几乎家家户户房前屋后有一园楠竹,因为人们的生活离不开竹子。箩筐、晒垫、箢箕、斗笠、背篓、钻篓、簸箕、筛子、菜篮、篮盘、凉席、垫子、抓耙、筷子、吹火筒、刷锅的洗把、提着烤火的炉子、小孩睡觉的摇窝……用竹子制作而成的生产生活用品,渗透到了每一个人每一天生活的每一个细节。每一户人家,每年都必须请篾匠到家里干几天活儿。

二叔憨厚勤劳,话语不多,从早到夜只知道埋头做事。经他的手做出来的篾器活儿,不但好看,而且结实耐用。

村里的一些婆婆老老,甚至还把二叔讲得有几分神秘。她们说,二叔做出来的摇窝,小孩子喜欢睡,躺在里边摇几下就睡觉了,而且睡得踏实,睡得安稳……而那些不好的篾匠织出来的摇窝,小孩就是不肯进去睡。霸蛮放进去,孩子便像身上扎了针一样哭,甚至半夜里惊醒。

因此,十里八村的人都会找上门来,请二叔去做摇窝,织摇窝也是二叔最得意的篾器活儿。二叔做摇窝时,主人家不但要给工资,而且还会给一个比工钱还多的赏封,口里还要再三拜托:“请你大师傅多用心,要让孩子睡在里边安安稳稳,不哭不闹,无病无灾。”

接过赏封,二叔也就要赞叹一番:“睡了我的摇窝,无灾无病无痛痒,一觉睡到大天光……”

喜欢捉鱼捞虾摸黄鳝泥鳅的小伙子们说,二叔织出来的钻篓,是有灵性的,只要将钻篓装到稻田里、水沟里,总能装到泥鳅、黄鳝,从不打空转。

还有的人说,二叔削出来的筷子,吃满一斗米就会自然消失,不知哪里去了……


在村里人的心目中,二叔的确是一个有本事的人。

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二叔在村子里天天都有着干不完的活儿。二婶在家喂猪、生孩子,她不知不觉便给二叔生下了七个女儿,最后终于生下了一个儿子。

二叔凭着自己的手艺,居然也就将这一窝孩子养大了。

也就在二叔凭自己的手艺养大一屋孩子之后,他却凭手艺在村庄上再也赚不到饭吃了。

在不知不觉的日子里,人们再也不用箢箕去割牛草、挑牛粪,因为村里再也没有牛,牛被犁田机取代了。

人们再也不用箩筐和晒垫了,因为再也不用挑谷,也不需晒谷。收割机在收割稻子时,直接就将谷子装进了蛇皮袋。而这些打过干草剂的稻谷,根本就不用晒,谷贩子在田埂上就直接将蛇皮袋装车运走了。

人们再也不用烤火的炉子了,现在都不在屋子里烧火塘了,嫌火塘灰多烟多,现在家家户户都是烤的电烤炉和空调。

人们甚至再也不来请二叔做摇窝了,商店里买的各种各样的童车,既可打开来在家里当床睡,又可叠起来推到外边去玩,实在是太方便了。

人们再也不来请他织钻篓,因为稻田里的农药用得太多太多,水沟里已经多年看不到泥鳅黄鳝了。

二叔做梦也没有想到,他在年过半百之后,凭着自己的手艺却再也赚不到饭吃。

几十年来,每一个清晨都匆匆走在村路上,到别人家去赶早饭的二叔,现在依旧是每天早起,但他不是到别人家去赶早饭,而是寂寞地站在自己的院子里发呆。

二叔不得不将自家那一份转包给了别人作种的田土要了回来,因为他没有了手艺可做,总不能从早到晚在家里发呆。然而,一个几十年没有摸过锄头的人,一下子要侍候好田地里的活儿,谈何容易。勤劳的二叔拼死拼活在田土里干一年过来,结果收成却不及人家的一半。

父亲偶尔回村,看到二叔在稻田里干活儿的那个架势,总是禁不住摇头,他说:“你这是八十岁学吹鼓手,太晚了。”


可是,没有了篾匠活儿可做的二叔,除了作田种土,还能干什么呢?他已经五十多岁,不可能到外面去打工了。

这时,正好乡上有一个规划,要在全乡建一个十万亩的橘树基地,而且要求连成一片,形成一个十里画廊。

二叔听到这个消息后,立即响应号召,用了整整一个冬天的时光,将自家的那一片山地开垦成了橘园。在二叔的想象中,侍候橘园比侍候田土要简单容易多了,只要将坑挖好了,将肥料下足了,将苗栽下去了,便是一劳永逸的事情,每年只管施肥、剪枝、杀虫、除草、摘橘子就是了。

二叔是那么认真地按照乡上的要求挖凼、整带、栽苗,严格实施每一道工序。他想,一个失去了手艺却又不会种稻田的人,后半生只能指望这一片橘园了。

在二叔的精心呵护之下,他的橘园在茁壮成长。种庄稼,他稻田里的苗比别人家的矮一截,而这培育果园,二叔家的橘树却比人家的高出一截。二叔天天都往果园里跑,望着橘树一天天长高,这在某种程度上又鼓舞起了他的勇气。一个对于侍候土地失去了信心的手艺人,现在望着这片橘园,他的信心又回来了。

第三年,二叔的橘树开始挂果了。秋后,二叔背了一蛇皮袋橘子,还背了一蛇皮袋红薯,进城送给我父亲尝新。这两样东西父亲吃过后,连连点头说:“好吃,真甜。我们那黄泥巴山上长出来的东西,硬是不一样。”

二叔说:“今年才刚刚挂果,收了不多的一点,明后年就有卖的了,少说一年也能摘个两万斤橘子,按时下市上三元一斤的橘子,明年只要是风调雨


顺,赚个五六万元没有一点问题。”二叔在给父亲叙说着这些时,他的眼里放着异样的光泽。落寞了几年之后,他的身上又找回了早年间做手艺时的那一份自信。

父亲说:“真是天无绝人之路,你这橘园起来后,比你做篾匠还强。往后你就不再东想西想了,一心一意侍候好这片园子,还是我原先讲的那句老话,锄头捏得稳,作田种土是根本。”

二叔说:“我都五十大几的人了,又不能像年轻人一样外出打工,只能是守着这片橘园了。”

后来,二叔便将所有的日子都守护在橘园里。他在自己的橘园里全都间种上了黄豆和红薯,这样,不但可以增加一季收成,而且还可以起到松土和增加橘园肥力的作用。


又是一年秋收时,功夫不负苦心人,二叔橘园里的橘子压弯了枝头,他取得了比别人家更好的收成,原来估计能产下两万斤橘子,现在看来,只怕比估计的还要多出三成。

二叔满心喜悦地摘下了一担金灿灿的橘子,挑到安定镇上去卖。

当二叔走进镇街时,他傻眼了,从各村挑橘子来卖的人,早已将镇上两边的街摆满了。二叔在镇街尽头紧挨着别人的挑子将一担橘子放下来了。

满街都是叫卖橘子的声音,而稀稀落落的过往行人,根本就没有几个停下脚步来买橘子。橘子的价钱,已经贱到了五毛一斤。

二叔在镇街边坐了一整天,到太阳落山时,他又原封未动地挑着那担橘子回家了。那一夜,二叔在床上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觉。他没想到,他的橘子丰收了,别人家的橘子也丰收了,十万亩丰收的橘子,都摆在安定镇上贩,镇上一共才住着两三千人,怎么可能吃得下这么多的橘子。

二叔最后和二婶商量,决计将橘子送到县城里去销。

于是,他租了一辆农用车,将一车黄灿灿的橘子拖进了县城。可是,县城里也是满街都摆满了橘子,而且价钱只有四毛一斤,比安定镇上还贱。他们将农用车停在路边上叫卖一天,最后才卖出了十几斤橘子。到临夜时,农用车要回去了,二叔没了办法,只好将橘子拖到了父亲家里,二叔哭丧着脸说,这农用车租一天算一天的钱,这橘子一时半刻卖不出去,只能寄在你家了,日后慢慢去销。

父亲当然只能答应二叔这个可怜巴巴的恳求。

父母亲住的这个房子,本来只有一室一厅,二叔的这一农用车橘子堆进来,便占去了半个房间,但父亲还是不停地安慰二叔,不要着急,慢慢销,总会有人要……

第二天大早,父亲便陪着二叔,挑着一担橘子在菜市场的边边上挤了一个位置,然后坐在那里叫卖。

街的两边到处都摆满了橘子,他们都是从四乡八寨来的农民,他们挑着橘子摆在那里一个劲叫卖。秋天极好的阳光,无声地照耀着那一担担、一排排金灿灿的橘子。

父亲陪着二叔在菜市场边上蹲了一天,卖走了三斤橘子,得了一元二毛钱。


二叔心里开始发慌了,他对我父亲说:“哥,我不能再守在这里了,我去帮别人做小工,也能赚一百二十块钱一天,这叫买萝卜花了肉价钱。”

父亲也不知道如何是好:“那你这橘子怎么办呢?”

二叔说:“你给几个孩子都说说,看看他们单位上能不能帮我销点。我得立马赶回去了,目前正是三秋时节,间种在橘园里的红薯要挖,黄豆要收,田里的稻子要打,还有油菜要种……”

父亲说:“你就先回去吧,我去叫孩子们给你想想办法。”

二叔回去了。父亲将我们兄弟几个叫到家里开家庭会。父亲说:“你们的二叔,是一个厚道人,是一个老实巴交的人,做了一世篾匠,没想到做到五十多岁,这篾匠却没有生意了,他一个手艺人,又侍候不好田土,原指望开垦了这橘园,能够发家致富,没想到现在这满街都是橘子,橘价贱成了这样。你们兄弟几个都去找找单位领导和同事、朋友,大家帮他销一点。要不,这么好的橘子,都要烂在家里了。”

于是,我们兄弟几个一散家庭会就四处出动,有的找单位领导,有的找朋友,有的找同学,然而,两三天跑下来,却没有一个人销出去一斤橘子,都说到处橘满为患,家家户户都堆满了橘子。

父亲又将大叔叫来了,父亲说:“老二你这农贸公司,是专门经销农产品的,这回你一定要帮老三将橘子销出去,我知道你神通广大,你是有能力帮他将这些橘子销出去的人。”

大叔苦笑着说:“哥,你真的是老了,成天待在家里,不晓得外边的形势,现在还有哪个要你的橘子。全县三十个乡镇,乡乡都是十里画廊,乡乡都是十里橘香,全县人民就是不吃饭,这段时间天天专门吃橘子,半年也消化不了这么多的橘子!”

父亲听了目瞪口呆:“难道这橘子就只能是烂在地里了?”

大叔说:“自己吃吧,你能吃多少算多少。”

父亲不忍心让那上好的橘子烂在家里,他仍然挑着橘子到菜市场的边边上挤一个角落,混在那些摊子中叫卖。但一天下来,顶多也就能卖个十斤八斤,有时甚至一天卖不出一斤。


那些橘子堆在屋里,眼看就要坏了,于是父亲赶紧一袋袋提着送给那一栋楼里所有的人家吃。可是,白送人家,人家也不愿意要,都说乡里的亲戚送来的橘子堆都没有地方堆了。这样,父亲也就不好意思再去送了。

他暗暗地一个人叹气,口里喃喃着:“这么好的橘子,送人都没人要,喂猪,猪也不吃……”

就在父亲不停的叹息声中,堆在屋里的那些橘子,慢慢散发出了异味。后来,父亲便一担担挑着倒进垃圾堆里去了。

后来,秋便凉透了。

……

秋深的时候,有一天父亲上街买菜回来,带着满脸的兴奋,他一回家便抓起电话给二叔打电话,他欣喜若狂地告诉二叔,市上的红薯卖到了两块钱一斤,他要二叔赶紧将间种在橘园里的红薯挖出来拖到城里来卖。

二叔第二天便拖了一农用车来。父亲和二叔挑着一担红薯,一道上菜市场去了。

“红薯,卖红薯……”

“红沙土里长出的红薯,皮薄,又甜又粉……”

他们俩一块轮流不停地吆喝着,半上午,一担红薯便卖光了。

那一天回来,父亲和二叔的脸上可以说是喜笑颜开。

父亲不停地摇头:“真是做梦也想不到,这贱生贱养的红薯,还能卖出这么好的价钱。老三哪,你这是有意栽花花不发,无心插柳柳成荫,东方不亮西方亮,堤内损失堤外补呵!看这架势,红薯的收入只怕能将橘子的损失补回来。”

二叔说:“如果照眼下这个价钱卖下去,肯定比正常年成橘子的收入还要多。真是搭帮了老四,不是他要我种点红薯拿到北京送人情,我哪能在橘园里间栽上红薯呵!”细叔在北京承包了工程,他说老家的红沙土里生长的红薯最好吃,他交代要二叔多种点红薯,他要运到北京去做人情,二叔便将橘园里间种上了红薯。

父亲点着头:“是呀,还是老四晓得形势,不愧是在京城里混。”

第二天,父亲和二叔商量,不再两人挤在一块吆喝了,他们各挑了一担,分头行动,一个往东街市场,一个往西门口市场。


他们清早出去,还不到半上午便都卖完回来了。于是他们便兴奋地凑在一起点着钱,分门别类将百元、十元、一元、五角的票子用皮筋一扎一扎地收拣好。

很快,二叔那一农用车的红薯卖完了,他又回村去拖了一车来。

当霜冻渐浓时,二叔地里所有的红薯都卖完了。卖完最后一车红薯的那晚,父亲和二叔两人算到很晚很晚才算清,这一季红薯下来,二叔居然赚下了三万多元。

二叔似乎有点不敢相信这是真的。他哽咽着对父亲说:“大哥呀!我这一辈子,做梦也没想到能赚这么多的钱……”

父亲连连点头:“我早就说过:‘锄头握得稳,作田种土是根本。’老三你种红薯能赚这么多钱,我心里踏实。老二办公司,老四在北京包工程,他们的钱赚得越多,我就越是睡不着觉呵……”

二叔说:“大哥,我听你的,这辈子我安心作田种土,什么也不去想了。明年,我干脆将橘树全都挖掉,一心一意种红薯,把面积再扩大一倍。”

父亲沉思半天,却是连连摇着头:“不不不,老三呀!看这形势,明年只怕都会挖了橘树栽红薯了。你那橘树还是先留着,但橘园里边还是间种红薯!有句老话说得好呵:人家都种棉花的时候,你就不种,人家都不种棉花了,你就赶紧种。”

“大哥,我听明白了,你估计明年如果大家都将橘树挖掉栽红薯,我的橘价又会好起来了。”


责编:余毅

来源:平江县融媒体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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