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回到故乡，花了三年时光，将一栋始建于清乾隆年间，已经破败不堪的祖屋修缮成一座书院。他生怕故乡的风情流失在岁月的长河里，又花了五年时光，写了《坪上村传》，作为永久的传承与忆念。

该作于2018年在《十月》杂志发表，之后又数易其稿，已由《作家出版社》出版。              

                                 —— 编者按

                         护身符

老将军彭勇是在重阳节的前两天回到坪上的。他在老屋里看过那些陈列之后，便将缝在秋袄上的一道护身符取了下来，交给支书老万，将军说：“这是我从坪上村带走的、现在唯一保存下来的东西，你把它放在这老屋里陈列，也算是我留个纪念。”

老万说：“这么多年了，您老还留着呀！”

将军说：“这是我娘在北坛老爷那里求的一道护身符，我娘用棉布做了一个套子，将神符包上，还绣了一朵观音菩萨坐的莲花在这上边。临走时，我娘将这道护身符缝在我的棉袄上，娘说，北坛老爷会保佑你平安回来。从此，我便一刻也不离地将这护身符缝在衣上，有符在，我就如同跟我娘在一起，我的心里踏实。当时，坪上村跟着队伍走的有三十六个小伙子，走到最后，就我一个人回来了。”

老万说：“是北坛老爷保佑你回来了。您老这道护身符，是老屋里众多的陈列中最要紧的一样东西，我要去做一个玻璃罩将它罩起来，放在家神下供着。”

这些天，坪上村的天空一碧如洗，在这透明的蓝天下，一行行归雁从山的这一边飞来，它们偶尔发出一两声铜铃般的叫声，从辽远的天空抖落下来，慷慷慨慨地洒落在深秋的田野上。这时，田野上的稻子已经熟透，一穗穗饱满的谷子，沉甸甸地压弯着青黄的稻秆，阵阵小南风吹过来，稻穗上下翻飞，铺展成一波又一波金黄的稻浪。静谧的阳光里，弥散着稻谷的清香。

一辆辆小轿车、越野车，带着满身风尘，从广东、从上海、从北京、从全国各地回来了，这些老板，驶进村口上那道挂着标语的彩门，便放慢了脚步，慢慢游移在这金黄的稻浪中，似是生怕惊扰了秋后这一场浸染在稻子芳香中的梦。

就在老板们从四面八方陆续回来时，老将军彭勇也回到了坪上。

1951年，将军曾回来过一次，他骑着一匹高大的白马回到坪上，绕着村庄跑了一圈，他说：那三十五个弟兄都回不来了，我是代表他们回来看看乡亲们……

这时，贺戏子和他的师傅正在老樟树下唱新编剧《彭德怀征东》。屏幕上亮出一威武影子，那是扮演彭德怀的，他大声吼道：“本帅，彭德怀是也，在毛泽东驾下为臣，今有美帝国主义侵略高丽，圣上命我带领人马前去抗美援朝，保家卫国！中国人民志愿军三军将士，兵发鸭绿江去也……”

将军在老樟树下听完这一段戏，喝了一杯茶，没有来得及吃一顿饭，便骑着大白马匆匆奔驰而去。他说，他立马就要带兵过鸭绿江去。他还说，等到打完了朝鲜这一仗，他再回村里安安心心看几天几夜的皮影戏。

然而，等到将军再次回来，他已经是一个白发苍苍的耄耋老人。他回来住在县委招待所，他对县委书记说，我还要回坪上去住几个晚上，我要看一夜皮影子戏，还要看一场九狮出洞、二龙戏珠的狮龙舞……

于是，县文化局的牛局长便立马到坪上来落实这两件事。

支书老万对牛局长说：“这九狮出洞、二龙戏珠的狮龙舞是看不成了，陆师傅已经八十有九，站都站不稳了，原来那些跟他玩过九狮出洞、二龙戏珠的徒弟，现在都在天南地北当保镖、做保安，就是逢年过节也难得聚总，何况现在正是秋收时节，都忙不赢。至于皮影子戏，贺戏子已经老了，中气不足了，莫说唱女高音，就连男低音都唱得费劲，他已有好些年没唱戏。如果硬要看，还有一个办法，把他的崽伢子喊回来。他有一个崽在市里工作，已经下了岗，待在家里没什么事。他崽的戏，比贺戏子还唱得活……”

牛局长说：“好，就这么定了，你赶快联系他崽伢子，我立马派车去接他回来唱戏。”

这一天，艳阳高照，老将军回来了，他一到村口便下了车，展现在将军眼前的是望不见边的金黄的稻子。那在和煦的小南风里起伏的稻穗，有如金色的波浪在大海上柔柔地荡漾……老将军张开双臂，深深地呼吸着稻子在秋阳下散发出来的谷香。

将军说：“我是几回回梦里回坪上，春天的梦，我就梦见坪上的豆苗，秋天的梦，我就梦见坪上的稻子。梦里，我还闻得见坪上的牛屎和泥腥气息，我还听得见坪上唱影子戏的唢呐声……”将军在村里转了一圈，九十六岁高龄的人，走起路来依然腰杆笔挺。他不停地和乡亲们握手，打招呼。

老万领着将军在坪上老屋里看过之后，便安排他住在长贵家，因为他们是五服以内的叔伯兄弟。

将军走进长贵的家里，对长贵说：“我是你爷爷领着走上革命道路的。如今我回来了，你爷爷却再也回不来。”

长贵说：“大哥呀！要不是你那年作铁证，我爷爷连个烈士都评不上，还有人诬蔑他，说他是叛徒，是逃兵。”

将军说：“你爷爷就死在我的怀里，那时我给他当勤务兵，他管着队伍上的供给，他把衣服和鞋子都分发给了别人，自己却穿着一双没底的鞋，最后冻死在雪山上……”

一边叙说，将军又禁不住老泪纵横。

支书老万说：“将军呀，您老莫再去想以前那些事情了，您看，长贵家这房子修得多气派呀，过去我们村里的地主，哪里有长贵家这样好的生活？”

将军擦了一把泪说：“过去我们村里最大的地主是九驼子，人称九阎王。他舍不得吃舍不得穿，只舍得死做一场，年年穿一条单裤过冬，冻得像一只红虾公样，哪里能跟今天的长贵家比呢！”

老万说：“你看长贵家这屋做得，门窗都是红木做的，这栏杆是汉白玉的，这地上铺的是真羊毛地毯……”

将军说：“长贵呀！如果又要打土豪，我们村里首先就是打你。”

长贵说：“都是孩子们要这么鼓捣，我住在这屋子里，一点都不舒爽。还是我们原来的土坯屋透气。”

老万说：“长贵家的一大堆孩子，个个有出息，都在外边赚了大钱。”

将军对长贵说：“你有多少个孩子呀？”

长贵说：“六个。正好他们都回来了，彭老四招呼他们回来，说是要成立一家联营公司。”

长贵楼上楼下一阵吆喝，孩子们便一个个从各自的房间里出来，聚到了二楼的大客厅里。

长贵说：“孩子们，这就是你们的大伯，开国将军。我们彭家祖上积了十八辈子的阴德，才出了他这个将军！”

孩子们便叫着大伯，一阵雀跃围了上去，挽手的挽手，搭肩的搭肩，把他团团围了起来。

将军呵呵地笑着：“这么多孩子真好呀！”

长贵便在一旁介绍：“这是老大荷香，在深圳做事，和一个台湾老板结了婚，生了两个崽。这是菜香，找了个厨子，生了两个女，她们在镇上、县里还有长沙开了几家‘坪上情席’土菜馆。”

将军说：“你们到北京也来开一家坪上土菜馆吧，我可是做梦都想吃坪上的土菜！”

菜香说：“好，我们明年就到北京开一家分店，大伯您要是想吃坪上土菜，您就天天都来吃。”

胖子说：“我们要把开国将军下榻我店吃土菜的照片挂到网上，这样我们就会在北京发大财了。”

将军呵呵笑着，大家也都开心地笑。

长贵接着介绍：“这是老三梅香，生了一个女，在云南丽江开旅社。”

梅香纠正说：“不是开旅社，是经营古香古色的高档民宿客栈。”

将军说：“好，下次我去丽江，就来住老三的民宿客栈。”

梅香说：“这就太好了，我也要把开国将军下榻我店住宿的照片挂到网上，我也要发财了。”

长贵又接着介绍：“这是老四菊香，嫁到浙江温州了，生了一个崽一个女，她公公家是办家具厂的。这是老五茶香，眼下还没嫁人家，在美国读博士。这是小六子，在上海办公司。”

将军对茶香说：“茶香博士你学的什么专业？”

茶香说：“我学环境科学。”

将军说：“这个学得好，你学成后赶紧回来保护我们祖国的大好河山。”

茶香说：“我一定回来。”

将军拉着茶香的手来到阳台上，指着外边的田野和小溪，还有远处的山说：“我这一辈子，跑过许多地方，看来看去，还是我们坪上最好，你要和乡亲们好好合计合计，硬要守护好这一座好山、一溪好水。小时候，我们在这河里耍水，从岩头上一个猛子扎进水里，河底下通明透亮，那些红的、白的、黄的、褐色的鹅卵石一个个看得清清楚楚。可是现在，这河水变成了一沟臭水，老远就闻得见刺鼻的臭气。”

茶香说：“我一定和乡亲们好好合计，守护好这一座好山、一河好水。”

这时长贵老婆过来说：“该吃饭了，菜都上桌了。”

大家下到一楼的餐厅里，将军望着那一桌饭菜，便两眼放光：“我一看到这桌饭菜，闻着这个香味就流口水。”

长贵说：“听说你要回来，我要菜香他们两口子赶紧配菜，要给你搞一桌地地道道的坪上饭菜吃。你都八十年没有吃过村上的饭菜了。1951年那次回来，你饭都顾不上吃，喝杯茶就走了。”

将军说：“菜香你将这一桌子菜一个个介绍给我听听。”

菜香便一一介绍给将军听：炸肉，盐酸菜蒸五花肉，腊肉骨头炖田里泥鳅，河边的水芹菜炒圳里鳝鱼，韭菜炒河里米虾，嫩南瓜炒黄牛肉丝，酒炒叫鸡公，药肚，河里鱼煮酸坛子里的刀豆和萝卜，薄荷叶、黄瓜丝和螺丝肉打汤，清炖脚鱼煮红薯粉皮，薯粉煎鸭蛋，麻鸭炖麦冬……

将军一边吃，一边说：“真好吃，样样好吃。吃遍了天下的山珍海味，还是我们坪上的菜最好吃！”

长贵说：“这是因为你小时候在这里长大，所以就感到这个味道是世界上最好的味道。”

将军说：“我小时候还吃过一道菜，叫冲菜，你今天怎么没有做。冲菜吃起来才过瘾，眼泪鼻涕都能冲出来。这个菜，别的地方不会做。我是多少回做梦都梦见吃冲菜呀！”

菜香说：“冲菜要到春天里才能做，青菜抽茎时，选最嫩的一截，在锅里杀青后，放进坛子里捂一个晚上，冲劲就上来了。”

将军说：“要到春天才有吃呀！我原来的打算是这次回来辞路，现在看来这条路暂时还辞不得，因为我还有一个心愿未了，明年春天我还要回来吃菜香给我做的冲菜。”

菜香说：“明年春天，我一定给大伯做冲菜吃。”

作者：彭东明

责编：李满江

来源：平江县融媒体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