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小说《坪上村传》(连载二十三)彭东明著
2021-05-10 15:47:50          来源:坪上书院 | 编辑:陈虹宇 | 作者:彭东明          浏览量:39846

他回到故乡,花了三年时光,将一栋始建于清乾隆年间,已经破败不堪的祖屋修缮成一座书院。他生怕故乡的风情流失在岁月的长河里,又花了五年时光,写了《坪上村传》,作为永久的传承与忆念。

该作于2018年在《十月》杂志发表,之后又数易其稿,已由《作家出版社》出版。              

                                 —— 编者按

 

                    摇 窝

91日是开学的日子。

一大清早我们就上路了,父亲挑着扎实的一担铺卷、衣衫以及厨房里要用的锅碗瓢盆,母亲背着弟弟,我跟在他们的后面,一步三回头地离开祖母,到山里的学校去。

沿小溪而上,爬上高高的水库大坝,那一湖碧绿的水便展现在眼前。这时一丝风都没有,水库像镜面一样平静,有两只水鸟,在水面上尽情地嬉闹,它们一会儿嘴甲对着嘴甲哇哇地叫,一会儿头颈脖在一块厮磨,一会儿又扎进水中不见了,好久,又倏地从另外一个地方冒了出来,高高地仰起头甩着脖子上的水。两山的倒影映在水库里,黄叶静静地黄着,绿叶静静地绿着。那黄着的是饭米子树,黄叶中泛着星星点点的红叶,它们黄得那么澄净,又红得那么鲜艳。绿着的是松树、杉树、石岩树以及众多的灌木丛林,它们在这个宁静的早晨,静静地沐浴着初升的太阳。后来,便有一条小木船从那薄雾缭绕的尽处慢慢划过来,将宁静的水面轻轻划破了。我想,那水库的尽头,那云遮雾盖的地方,便是秋水村的学校了。

一顿饭久的工夫,小船才划到大坝上来。这时已有七八个进山砍柴的人和我们一道在等船。船靠岸后,大家就一同上了船,小船悠悠慢慢地划着,大家就在一块聊着天,讲着各家栏里的猪、地里的庄稼以及地方上的人、事。

后来,有一个老木匠,还讲了一个坐船的故事给大家听。他说:从前,有三个人同舟过渡,一个是种田的庄稼汉,一个是读书的穷秀才,一个是漂亮的少妇。他们坐在船上走长长的水路,为了打发难挨的时光,就出了一道题,每人要根据自己的情况,说出一个段子。这段子中,要有“圆圆”“尖尖”“万万”“千千”“冇”这几个字嵌在里面。首先是穷秀才说,他说:我的砚台圆圆,毛笔尖尖,我作的诗联万万,写的文章千千,可是考上了功名没有呢?冇;接着是庄稼汉说。他说:我的箩筐圆圆,犁头尖尖,我种的稻谷万万,种的棉花千千,自己有吃有穿没有呢?冇;最后轮到少妇说。她说:我的屁股圆圆,奶子尖尖,我偷的矮子万万,偷的长子千千,可是被捉到过没有呢?冇。于是,一船人便笑。有人骂木匠生下来是没洗过三朝的,一身腥气,一口脏话,老不正经的东西……


水库顺着山势,七拐八弯朝着山的深处延伸,小船就在这青山绿水间“吱呀吱呀”地划。水面上,这里那里有成双成对的水鸟在嬉闹,小船靠近时,它们“扑扑”地飞到岸边,转眼便藏进了水边的青草深处。

两岸寂寂静静的山林里,看不见一个人影,也望不见一个屋场,间或有一两声鸟的叫声从山的深处飘来,也显得那么冷清。父亲说,这一带的人家都迁移到山外的塅里去了,因为他们的田土都被水淹没了……

偶尔有一条划子从上边划下来,船上坐着带柴火出山去卖的山里人。他们带一担柴或是别的山货出山,在镇上卖掉,然后再换粮食和油盐回来。两船擦肩而过时,两条船上的人便相互客气地打招呼,问长问短,很是热闹,但很快两条划子就划过去好远。

约莫一个多小时后,我们的划子终于在水库的尾巴上靠岸了,于是每人交给划船的老人五分钱,再各自匆匆赶路。

我们依然是沿着水库尾巴上那条清澈见底的小溪而上,路是石板铺成的路,紧贴着小溪,一会儿,一搭木桥把路引向了小溪的那一边,转过两道弯,穿过一片稻田,又是一搭木桥将路引向小溪的这一边。小溪有时很窄,水流湍急,在拐弯处造出一个个深潭,那些几丈深的潭,一样是清澈见底,站在路上,清清楚楚地看得见水底那些红的、白的、黄的、褐色的石头,以及活跃在水中那颜色各异的小鱼。小溪有时是那么宽阔,那些被大水冲刷出来的河滩有几十丈宽,河滩上生长着一堆堆芦苇,滩上的卵石被雨水洗得那么干净,红的、黄的、褐色的,一片色彩斑斓……

望着这条小溪我的心里便痒痒,我想到那色彩斑斓的河滩上去捡石子,我更想到那清澈见底的深潭里去游泳……然而,父亲和母亲的脚步却在紧走,我们得赶路。

沿着那七拐八弯的小溪在山间穿行,过了五座小木桥后,我们终于到达了秋水村的小学校。这是一栋青砖砌就的老祠堂,跟我们坪上村的敬宗堂差不多。只是它依着山傍着水,屋后古木参天,更显得幽静深远。


我们从小溪边穿过一片稻田,爬上十来级青石板铺就的台阶,便到了操场上,操场有篮球场那么大,但没有篮球架。祠堂的大门是青石的门框,门的两边一边一面青石雕就的石鼓,进得大门,是一个大厅,厅的两边一边一个天井……

大厅里有十几个孩子在打闹,在疯跑。大厅的地上到处都是稻草和鸡屎。那些正在打闹的孩子看到我们进去,便都停下来了,怯生生地望着,他们知道,是新的老师到了。

母亲说:“同学们,大家好,我是新来的老师,我姓李,木子李,你们就叫我李老师。”

于是,那些孩子们便齐声喊道:“李老师。”

母亲说:“同学们,大家一起动手,将这大厅里、教室里的垃圾打扫一下,等会儿老师再给你们签到。”

同学们一齐喊道:“好。”就有的拿扫把、有的拿撮箕打扫起来了。

父亲和母亲开始收拾那间住房,将床铺架好,将房间里原来的老师留下的垃圾清理出去,再将铺盖开好。然后,母亲便将那只随身带着的煤油炉子点燃,急着给弟弟煮米粉吃。弟弟没有奶吃,全靠吃米粉。这时,已经有半天没有吃了,因此便饿得“呱呱”叫。

母亲将米粉煮熟,将弟弟喂饱之后,他就安静了。这时父亲不但将床铺架好了,而且将一只挑东西来的箩筐塞上稻草,在箩筐底下垫上一块木头,给弟弟做了一个摇窝,母亲将弟弟放进那个摇窝里,他便自己玩去了。

这时,同学们已经将大厅堂和教室里的垃圾全部打扫干净了,将课桌也一行一行摆好了。母亲要他们在教室里坐好,一个个登记签到。启蒙读一册的四人,读三册的五人,读五册的七人,读七册的两人。登记完名字之后,母亲便要同学们分年级一行行站好,高的站后面,矮的站前面。一个年级坐一行。

母亲告诉大家,今天就不上课了,大家继续打扫门前屋后的卫生,打扫干净了就可以回家。明天正式开课,先复习一下上学期的课程,完后进行开学考试。新书还没到,要等到周末她到学区去开会时再带回来。她列出了新学期的课表:语文、算术、唱歌、图画、体育、劳动、写字、珠算八门功课。写字是写毛笔字,写毛笔字又分写大字和写小字,珠算是学习打算盘,劳动是到山里砍柴或到地里种庄稼。那时每个学校的旁边都有一块空地,用来给学生学习种庄稼。


同学们将这栋老祠堂前边的垃圾打扫干净之后,各自回去了。这时父亲已经将厨房收拾干净,将饭也煮上了。米和菜都是从家里挑来的,有酸菜,还有红薯丝粉条。后来,学校近边的一位大嫂还给我们送来了一把青菜、一把辣椒。她还说,她家园子里的菜多着,老师随时都可以去摘。

吃过中饭,父亲便扛上扦担匆匆到对面的山上捡柴去了。我们急着要烧柴,而新砍的柴一时半会儿又不得干,因此只能去捡那些干枯了的树枝。我看管着弟弟,母亲便去收拾厨房外面那块茅深草乱的菜地。一个下午的时光,她便将菜地收拾出来,新栽上了白菜、萝卜、大蒜和芫荽菜。

傍晚,父亲捡了扎实一担干柴回来。于是又开始生火做饭。这一天,从天亮到天黑,从家里到学校,父亲和母亲没歇一口气,他们总算将一切该忙的都忙完了。

吃过晚饭,湿淋淋的夜雾便从对面的高山上滚滚而来。这老祠堂里的夜是那么清冷,那么空旷,偶尔有几声夜鸟的啼叫从对面的山林里飘来,似乎也是那么落寞。母亲在油灯下列出新学期的课表,准备着明天要讲的各项课程。父亲则在床上发出了响亮的鼾声。

母亲将所有的课备完之后,便烧起那只煤油炉子,给弟弟煮米粉。她煮了一大钵子,当即喂一半给他吃,还留一半灌进热水瓶里,等到半夜过后再倒出来喂给他吃。

弟弟吃完之后,便灭灯睡觉了。夜是那么安静。偶尔有夜莺的叫声飘来,也听见老鼠在木楼上跑动……

早晨母亲将我叫醒时,父亲早已走了,他要赶回去参加生产队的集体劳动。后来的日子里,他隔一些时日便给我们送米和其他的生活用品来,每次总是半夜里来,还没等到天亮又走,从来不耽误一个工。长年累月他就这样,起早贪黑在水库边那条长长的路上跑来跑去。

母亲每天晚上要给弟弟喂两次米粉,为了让她能多睡一会儿,每天早晨我总是清早悄悄起床,第一件事是到小溪里去提一小木桶水回来,将火生起,将饭煮上。然后再到园子里摘一把菜,到小溪里洗干净,等到饭煮熟之后,炒一碗青菜、炒一碗酸菜或是萝卜条什么的,这便是我们的早餐了。吃完饭,同学们也陆续地来了,于是这寂清的老祠堂又有了生气。


每天上午四节课,下午三节课,母亲在给一年级讲课时,其他年级就安排写毛笔字,默写生字,或是做算术题……她每天就这样一个年级又一个年级轮流讲着。只有唱歌课、体育课、劳动课是同时开。教唱歌时,大家同唱一首歌。上体育课时,分别安排跑步的跑步,跳高的跳高,踢毽子的踢毽子。劳动课也是有区别的,低年级的扫地、扯草,高年级的挖土、挑粪、砍柴……

每一个日子,母亲都是那么匆忙地运转着,她累得似乎连喘息的机会都没有。傍晚放学之后,老祠堂里也就安静了,这时母亲才长长地喘一口气,将弟弟从那只摇窝里抱出来,开心地逗着他玩一阵。放学后这份闲暇的时光,离着天黑还早,母亲便要我到对面的山上去砍柴,她一边带着弟弟玩,一边做晚饭吃。

从星期一到星期六的日子是那么漫长,周六上午上半天课就放学了,我们匆匆地吃过中饭,便背上弟弟回坪上村的家。每一个周末,我们都高兴得像过节一样。天气晴好的日子,我们是能够在水库里坐上小木船回家的,而刮风下雨的日子,就没有船了,我们只能绕着水库边的山路回家。无论阴晴雨雪,我们在每一个周末都要回家。

周末一家人团聚在一起的时光是那么开心,祖母要将最好吃的东西都留到周末吃,其实也没有什么好东西,无非是园子里摘了一个好瓜,鸡婆子生了几个蛋,偶尔父亲在小河里捞了点小鱼小虾。但祖母认为这都是家里最好的东西,只有等到我和母亲从山里回来了,大哥二哥从镇上读书回来了,一家人在一块吃着才开心。

祖母总是不厌其烦地问着我和母亲在山里的学校都吃什么菜,夜里害不害怕,弟弟哭不哭闹,当然她最关心的事情还是问我挨没挨母亲的打。

周末相聚在一块的时光是那么短暂,大哥和二哥在周日的下午便挑着柴火、背着米和辣椒酱到镇上去了。我和母亲在周一的大清早便起了床,祖母给我们炒一碗剩饭吃,然后我们便背上弟弟匆匆上了路。大清早水库里是没有船的,我们只能从缠绕在水库边那条羊肠小路上爬行。朝雾迷茫的小路是那么寂静,路边的青草上总是挂满了一串串晶亮的露珠,我们走进去,很快裤脚就被打湿了。但我们顾不得那么多,只知道一个劲埋头紧走,母亲生怕耽误了给孩子们上课的时间……


在开学后的第二周,母亲在学区开会时,终于将同学们期盼已久的课本买回来了。那时每人是两本书:语文、算术。母亲将两摞课本高高地堆在讲台上,一个个点着名,让那些已经交了学费的同学将书领去。于是,那些已经交过学费的同学便欢天喜地地将书领去,迫不及待地翻看着,有的甚至将鼻子贴在书上,深深地闻着。那些没有交学费而未领到书的同学呢,便眼光光地盯着讲台上那摞书发呆。

那时,每人每期的学费是一块八毛钱。然而,有很多的同学却交不起这笔钱。

母亲说:“还没交学费的同学,要回去告诉你们的父母,尽快将钱交了,将书领去,不然会耽误学习。”

同学们一片沉寂,教室里静得没有一丝声音。

母亲接着又说:“这些书和作业本的钱,下个月学区便会从老师的工资中扣除,你们不交线,老师就没办法养家糊口了。”

那时,母亲每月的工资是三十四块五毛,我们一家八口人过生活,就指望着她那点工资。

第二天,又有三四位同学交了学费,但都没有交齐,有的交了一块钱,还欠八毛,有的交了一块二,还欠六毛……但不管欠几毛,母亲还是将书发给了他们。

后来,又有几个婆婆老老提了辣椒干、红薯粉、盐酸菜、黄豆、绿豆什么的来找母亲,她们要用这些东西来抵学费。

母亲总是苦笑着对她们说:“我从家里带了有,我也吃不了这么多的辣椒干、酸菜和豆子……”

而那些婆婆老老却老是缠着她,说家里只有这些东西,钱是一分也拿不出,硬要求老师开恩……

母亲便只好苦笑着将这些东西收下,将书发给那几个同学。

她们走后,母亲又不停地叹着气说:“你祖母带来的那些盐酸菜、红薯粉都放在那里没吃,又来这么多盐酸菜怎么办。”

我说:“那你就不要她们的噻。”


她说:“她们确实拿不出钱,拿点东西来,也就是为了表达一个心意,你硬是不要,人家心里会难受。”

再到后来,也就只有三五个同学没领新书了。母亲生怕耽误了他们的学习,不管这些学生家里有没有人来交涉,也就将书发给他们了。这些同学的学费,到后来无疑是不了了之。每一个学期,母亲总要给好几位同学垫学费。

开学两个多月之后,姑妈给弟弟找了一个奶娘。于是,没奶吃的弟弟,便寄养到奶娘家去了。母亲每月给她五块钱、十五斤米。这样,母亲那份工资就更紧张了。

姑妈嫁在水库尾巴上一栋木屋里,我和母亲每次下船之后,便要路过姑妈家。如果不急着赶路,我们便会到姑妈家去坐坐,喝杯茶,聊聊天再走。

姑妈家的邻居,也生了一个小孩,和我弟弟差不多大。每次我和母亲到了姑妈家,邻居大嫂就会抱着孩子过来凑热闹。

每每望着邻居大嫂那滚壮的孩子在她怀里“咕咚咕咚”吃奶时,母亲便会说:“你们家的孩子长得多壮实呀!我们家这个,可是一口奶水都没吃过,全指望吃米粉……”

母亲这么一说,邻家的大嫂便马上将奶头从她儿子的嘴里扯出来:“快把你家孩子抱过来,我给他喂饱一肚子奶水。”

母亲说:“不了,不了,等会儿你家的孩子又要饿肚子了。”

邻家大嫂说:“我这奶水本来就吃不完,每天都要流掉不少,你快将孩子抱过来。”

于是,母亲就将弟弟递过去了。弟弟倒进大嫂的怀里,便像饿狼一样拼命地吸吮。

母亲望着这个情景,又是高兴,又是心酸,她的脸上流露出极复杂的表情。

弟弟吃饱一肚子奶水后,便打着饱嗝,抬起头来望着这陌生的大嫂,口里发出“呵呵”的声音。

母亲这时将他接过来,口里千恩万谢邻家大嫂给予弟弟这份恩赐。

邻家大嫂说:“我这白白流了也流了,你还谢什么哟,下回路过再来吃吧。”


但母亲仍然是不停地一声声谢着。背上弟弟,我们又匆匆赶路。

邻家大嫂老远还在喊着:“下回再来吃呵……”

“我们一定来……”母亲背着弟弟一步三回头地告别了姑妈家这位热心的邻居大嫂。

后来,我们每次从这里路过时,不管有没有闲空,不管是晴天还是雨天,都要在这里歇一脚,为的就是让弟弟吃饱一肚奶水。

一来二去,几个礼拜过去后,母亲总感觉到老是这样讨别人家的奶水喝不是一回事。再说,喝一回只喝得一回,顶不上大用。于是,那一回母亲便郑重其事地对邻家大嫂说:“我们老是这样讨你的奶水吃也不是个事,我想把孩子寄到你这里养着,你看能行不?”

大嫂说:“这有什么不行呢,我一头牛是放,两头牛也是放。”

母亲说:“那就麻烦你给我奶着这孩子了,你看要多少钱一个月。”

大嫂说:“老师看你说的,这要什么钱呢?我这奶水反正有多,不吃也就白白流掉了。”

母亲坚定地说:“钱是一定要给的。”

于是,就从那一天起,母亲便将弟弟留在了姑妈家这位邻居大嫂屋里,然后又回学校将弟弟的尿片和衣衫送过来。

母亲对大嫂说:“孩子请你看管,还要吃你的奶,我每月给你五块钱、十五斤米。”

大嫂说:“老师你这钱和米我真的不能要,我一头牛是放,两头牛也是放。”

母亲说:“话不能这么讲,这钱是给你去买点肉和鸡蛋吃,补补身子。”说着,母亲便将五元钱硬塞给了大嫂,算是将这头一个月的钱先付了,米是后来才送去。

母亲三十四块五毛钱一个月,弟弟这一份钱米,便开销掉将近三分之一了。但母亲认为,只要能让弟弟吃上奶水,将来能长一个结实的身体,就是花再多的钱米也值。一家人都从牙缝里省一点儿,弟弟这一份开销也就省出来了。



那一天回到学校,母亲坐立不安,就像失了魂一样,她一会儿说夜里不晓得弟弟会不会哭,一会儿又说她们家五六个孩子,她哪里照看得过来,一会儿又是长吁短叹,怨自己没有奶水喂孩子……

母亲心神不定地草草弄了晚饭吃,后来天便黑了。这栋幽暗的老祠堂里没有了弟弟的哭声,似乎一下子便变得那么空旷。

母亲在油灯下备着课,不时发出一声声叹息,后来她便早早地睡了。这一夜,老鼠在木楼上跑来跑去的声音似乎特别响,夜莺从对面山上传来的叫声也似乎特别凄冷。母亲躺在床上翻来覆去,不时发出一声声叹息。

第二天,随着孩子们的陆续到来,随着琅琅书声的响起,老祠堂里又是一片热闹了。母亲在教着课时,似乎也就忘记了弟弟,她是那么专注,她的脸上又恢复了日常的安静。

然而,傍晚放学之后,母亲又心神不安了,她在门前的操场上不安地走了几个来回,然后便对我说:“我们去看看弟弟,快去快回。”

于是,我们便急匆匆地几乎是一路小跑来到了水库边这栋木屋里,弟弟放在摇窝里,摇窝摆放在火塘边。弟弟哭着,一个五六岁的小孩便在摇着这个摇窝。

母亲迫不及待地将弟弟从摇窝里抱出来,他就不再哭了。弟弟的头上,落满了从火塘里飘散出来的灰尘。

“你妈妈呢?”母亲问守在摇窝边的小孩。

“她砍柴去了。”小孩指了指对面的山上。

母亲望了望对面的山,然后对小孩说:“你真乖,弟弟哭时,你就晓得摇。”

小孩说:“是妈妈要我守着摇。”

母亲抱着弟弟走出了这间烟熏火燎的屋子,来到屋门口,朝对面的山上喊了两声,后来那边便传来了空空荡荡的回声。

好久一阵,大嫂终于从对面山上挑着一担柴下来,重重地甩在地坪上,她粗重地喘着气,满头大汗,脸上沾满了草叶和泥尘。她对母亲说:“孩子只怕饿了,我这就给他喂奶。”


她来不及去擦把汗、洗洗脸,掀起衣襟就给弟弟喂上了奶。

母亲忙拿起一把扇子在一边给她扇着满头的大汗。

待到弟弟吃饱一肚子奶之后,母亲便将弟弟接过来了。这时,弟弟是那么高兴地在母亲的怀里蹦着、笑着。

大嫂说:“老师你先坐坐,我这就去烧热水给你们泡茶喝。”于是,她那一双阔脚板嗵嗵地进厨房去了,一边烧起火塘上的铜壶,一边烧起了灶火开始煮夜饭。

还没等她烧开那一壶水,天便开始麻麻地暗下来了。母亲说:“大嫂你莫烧水了,我不渴,我得回学校了。”

于是,大嫂在灶前煮着饭手忙脚乱地忙过一阵才出来,从母亲的手上接过弟弟,弟弟便一个劲地哭。

我和母亲一步三回头地离去,过了屋前的小桥,绕过了一道山弯,还听见弟弟的哭声从苍茫的暮色中飘过来。这时,母亲的脸上已有两行清亮的泪水。

当我们回到老祠堂里时,天已经黑尽了,我们赶忙烧火做饭。

夜是亘古一般荒凉。母亲在灯下备课,我在一旁写作业。

当新的一轮太阳升起时,母亲又精神抖擞地站到了讲台上,似乎生活中从来就没有什么苦愁。她是那么匆忙地一个年级又一个年级轮流讲着课。

夕阳西下,学生一个个离去之后,母亲又心神不安了。有时,天都麻麻暗了,她实在是忍受不住地又拉着我去看弟弟。从老祠堂到姑妈家三里地,我们几乎每天都要跑一个来回。这段路,哪里拐一道弯、哪里过桥、哪里有一个缺口,我一闭上眼睛都能背得清清楚楚。

每一次,母亲总是那么迫不及待地从火塘边那只摇窝里将弟弟抱起来,走时,又是那么恋恋不舍地将弟弟送还到大嫂的怀里。来的时候,我们的脚步是那么欢快;走的时候,脚步却是那么沉重。


大概两个多月过去后,突然有一天,母亲将弟弟从那只摇窝里抱出来时,发现他的两条腿似乎有点罗圈了。

母亲倒抽了一口冷气,她似乎想要跟大嫂说点什么,但话到嘴边,又咽回去了。

过了一阵,母亲问道:“大嫂你这么多农活儿要干,这么多的孩子要看,又还要砍柴煮饭喂猪,你忙得过来么?”

大嫂说:“习惯了。”

母亲又摸了摸弟弟那两条腿,轻微地叹了口气,然后便将弟弟送到大嫂怀里。这一回我们没有久留,甚至连一杯茶都没有喝,母亲便带着我匆匆走了。

一出门,母亲便问我:“你有没有发现,你弟弟的两条腿变得有点弯了。”

我说:“我不知道。”

母亲便冲我发火了:“你就知道吃,你什么事情都不操心。”

我一下子被母亲骂蒙了,母亲叹着气说:“一天到晚将他放在摇窝里盘坐着,那双腿何解会不变成罗圈腿呢……可是,她一天到晚忙农活儿忙得气都喘不过来,又哪里还有时间抱孩子呢……”

后来,便一路无语。我们寂寂静静地走回了学校。回到学校,母亲也无心做饭,她是那么烦躁不安地在门前坪子上走着。

后来,她拉着我的手,十分果断地说:“走,我们现在就去将弟弟抱回来。再不抱回来,日后真要变成两条罗圈腿了。”

我说:“好,弟弟回来后,我一定好好带着他。你教课时,如果弟弟哭,我就背他到外面去玩。”

母亲在我的头上摸着:“你长大了,懂事了。”

我们匆匆来到水库边上那栋木屋里时,天已黑尽了。

母亲笑着对大嫂说:“我老是想孩子,有时想得睡不着。我还是把他带回去,不再麻烦你了。”

大嫂似乎有点惊讶:“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当然是想呀!”


母亲说:“我今晚就抱他回去算了。”

大嫂说:“天都黑尽了,要不你还是明天再抱吧。”

母亲说:“不了,明天我要上课,没工夫过来。”

大嫂说:“明天你没空,我给你送过去呀!”

母亲说:“不麻烦你送了,你忙不赢。再说今夜月光好,天光路晴。”

母亲一边说着,一边便不由分说地将弟弟从摇窝里抱出来了,似是生怕大嫂不让她抱走。

大嫂见劝阻不住,便去收拾弟弟的衣服和尿片,打成一个包。

于是,母亲背着弟弟,我背着那一包衣服和尿片,我们轻快地踏着月光回到了老祠堂里。

老祠堂的夜,因为有了弟弟的哭声,又变得宽亮起来。

对于母亲的这一举措,我的外祖母说:“你早就不该将孩子放到别人家去带。你有三十年书教,却没有三十年崽带。俗话说,崽要耐烦带,债要痛心还。”

母亲也说:“再也不放到别人家去带了,不管怎样,都要带在自己身边。”

于是,弟弟从此再也没有离开我们。上课时,母亲将弟弟放进摇窝里,将摇窝摆放在讲台上,弟弟有时哭闹起来,母亲便一边用脚摇着摇窝,手依然在黑板上写个不停,这似乎一点也不影响她讲课。

有时,弟弟哭闹得实在不行了,母亲便要我莫听课了,背到外边去走走,但这种情况极少。

下课后,同学们都争抢着要抱弟弟玩,这个手上抱到那个手上。这时弟弟便开心极了,只听见他咯咯地笑个不停。

弟弟就这样,在母亲的讲台上一天天长大。

 


二十多年后,我的儿子出生了。母亲在老家想念孙子心切,有一回,我和老婆带着儿子一道回乡看望母亲,母亲便对我老婆说:“你在电视台播音,我们天天晚上都能看到你,可就是看不到狗伢子。你播音时,何不将狗伢子的摇窝摆在旁边,这样,我们在老家就天天能看到狗伢子了。”

我老婆说:“这是不可能的事情,哪里有播新闻还摆个小孩在旁边的呢?”

母亲却固执地说:“这有什么不行呢?我们那时教书,还不将摇窝就放在讲台上,孩子哭闹起来用脚摇几下。我还不照样将书教得好好的,将五个孩子也都带得好好的。”

我老婆说:“你们那时是那时,现在是现在,时代不同了。”

母亲说:“有什么不同呢,还不都是上个班。你们现在上个班就不得了啦……”

母亲用过的那个摇窝,闲置在老家的阁楼上已经四十多年无人问津。母亲在讲台上用脚摇着它,摇大了我们兄弟姊妹五个。

坪上老屋修缮完工之后,我将它翻找出来,洗去累累岁月的烟尘,那用桐油漆过的篾丝,依然泛着旧光。

现在,这只摇窝陈列在了老屋的正厅里。


责编:陈虹宇

来源:坪上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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