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小说《坪上村传》(连载二十五)彭东明著
2021-05-24 10:48:56          来源:坪上书院 | 编辑:周锋 |          浏览量:40460

他回到故乡,花了三年时光,将一栋始建于清乾隆年间,已经破败不堪的祖屋修缮成一座书院。他生怕故乡的风情流失在岁月的长河里,又花了五年时光,写了《坪上村传》,作为永久的传承与忆念。

该作于2018年在《十月》杂志发表,之后又数易其稿,已由《作家出版社》出版。              

                                 —— 编者按

 

                                       

                           竹篱笆

在坪上老屋的后院,我特地请老篾匠用楠竹丫子编织了一道篱笆,象征性地围起一片菜园。村里如今再也看不见这种用竹篱笆围起的菜园了。现在的人,都用塑料网或是铁丝网围菜园。望着这片竹篱笆园子,我便想起当年祖母那片永远青葱的菜地。祖母去世时,饰匠师傅在给她饰灵屋时,把人世间什么好东西都饰给她了,却就是没有想到要给她在灵屋的后边饰一片用竹篱笆围起的菜园,如今我来还给她。

十六岁那年,我离开了坪上村。

那一年的初夏,不知从哪里飞来了一群蜜蜂,傍晚的时候,落在我家屋檐下“嗡嗡”地叫成了一片,祖母出门一看,原来是一群蜜蜂降临到了我家。祖母赶忙装了三炷清香,点燃一把钱纸,朝天拜了三拜。于是,这群蜜蜂就没再走了。祖母用一个装豆腐的箱子涂上砂糖,那些蜜蜂便聚集在这个箱子里。祖母将箱子放在阁楼上,那些蜜蜂就起早贪黑繁忙地从四面八方将蜜糖采回家来。

祖母说,蜜蜂不飞到别人家,唯独就落在我们家不走了,这是一个好兆头。

冬天到来时,县里的文工团到各个学校挑选小演员,他们来到长田公社农中时,便选中了我。于是,从此我离开了坪上村。

那一天,祖母早早起来替我收拾东西。其实,也没有什么东西可收拾,就是两身祖母亲手织的棉布衣,她给我叠得好好的,放进一个网袋子里。我却将自己的书包也带上了,我初中还差一个学期没读,总想着要将那些还没读的书读完。

到县城去的车,是从浏阳那边过来的一趟末班车,要到太阳落山时才路过长田市。趁着离家最后一天的闲空,我帮着祖母一块收拾那片用竹篱笆围着的菜园子。祖母是那么开心,她说上午锄草、松土,下午浇粪,要将粪缸里的粪全都浇掉。秋天的瓜果和芝麻豆子耙园之后,祖母的园子里又接二连三地栽种上了白菜、菠菜、卷心菜、萝卜菜、大头菜、芫荽菜、大蒜和葱……反正,她这园子里几乎所有的冬青菜都种全了。一边锄着草、松着土,祖母又免不了要埋怨祖父几句。

怨完了祖父,祖母的嘴巴又落到了我的身上,说好不容易指望我能帮她挑粪播种园子了,可我又要走了,就像树上的鸟一样,长硬了翅膀就要飞了……说到这些,我突然发现,从来开朗、乐观的祖母,这时的眼里却是那么忧伤。


我对祖母说:“县里离着坪上村又不远,我一有了假期就回来,我来帮你挑粪,帮你播种园子。”

祖母便笑了。

可是,后来我却没能帮着祖母挑过一回粪。我越走越远,有时甚至一两年都难得回来看一回祖母。即便偶尔回来了,也是匆匆吃一顿饭,又匆匆地走了……

帮着祖母收拾完园子,我洗了澡,换上祖母织的棉布衣,提上那个装行李的网袋,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祖母。祖母站在屋门前,目送着我远行,这时我才猛然发现,祖母真的苍老了,她那花白的头发,在寒风的吹拂下,苍乱如一把苎麻。

太阳落山时,那辆从浏阳开来的末班车带着满身的泥水姗姗迟来,我爬上车,在一个靠窗的位置坐好,我抬眼望着村庄,它是那么安静,晚炊正从各家的屋顶上无语地飘起。

我离别村庄,来到县城里工作,并非是乡亲们所想象的那样好,吃上了国家粮便享福了,从此不脱鞋袜,不管阴晴雨雪,不管月大月小,几十元钱一个月的国家工资照拿。

我来到县里的文工团当小演员,除了能吃饱饭,剩下的便是苦不堪言的生活,每天清晨五点钟起床,踏着霜冻到一个烈士陵园里去练功,所练习的内容有压腿、踢腿、做倒立、跑虎跳、翻跟斗……日复一日,就这么练着,可以说,在村庄上干任何农活儿都不会有这么苦这么累。一个月下来,师傅便给我们扳了一次腿,师傅说要将韧带拉长,仅靠自己压腿踢腿还不行,必须按在地上扳。

这一次扳下来,一个多月走路都是一跛一跛,甚至连蹲厕所都十分困难。师傅将我按在地上给我扳腿的时候,我就明显地听到,腿里边的筋络被扯得“嘶嘶”作响。用当时师傅的话说,就是要将韧带上那一层外膜拉破,拉破了这层膜,韧带便长了。但我扳了这一次腿后,不但韧带没有拉长,反而腿里边肿起了一个个包,皮下几年都积着污血无法消散。就是这一次腿扳下来,将我妄想成为一个艺术家的梦彻底摧毁了。

那时,祖父每月都要到县里的茶叶公司对一次账,每次到了县城他便要来看看我。从小习武、善于治跌打损伤摞皮接骨的祖父,看到我的腿成了那个样子,每次来都要用松节油给我推拿,并且每次都鼓励我,他说,能吃苦中苦,方为人上人,好人难中出……


我的祖父毫无疑问是一个吃苦耐劳、任劳任怨的楷模。

从秋水村的茶叶收购站到县里,有两条路可以走,一条路是从秋湖水库坐船出山,然后在长田市花七毛钱坐五十里地的班车到县城,第二条路是从秋水村翻过一座山,爬四十多里山路到达县城。祖父从来就不选择坐船、再坐班车,而是选择爬山过岭翻四十里山路到县里。我曾经问过他:“你为何不到长田市坐班车到县里呢?”

他说:“我从秋水山里走到长田市,要走二十多里路,坐十里船,然后还要花公家七毛钱的车费。我从秋水直接走到县里,也就多走了二十多里路,还为公家节约了七毛钱。”

祖父的道理就是如此简单。

祖父就这样走来走去,走到七十五岁时,突然有一回,他说走不动了,他说他要坐班车回去。于是,我把他送到汽车站,帮他买了车票,却是一张站票,祖父说这不要紧,只要能回去,反正也就五十里地。后来,祖父便坐在进车门的台阶上回去了。望着佝偻地坐在地上的祖父,我禁不住一阵鼻子发酸。

后来,祖父每次就是这样混迹于那趟拥挤不堪的破旧班车上来来去去。有一回,我郑重其事地对祖父说:“你岁数大了,莫再跑了,还是早点回去帮祖母种园子吧。”

祖父说:“年轻人在山里待不住,领导要我帮忙再搞一两年。”

可能,祖父也知道自己确实是老了,他每次到县里,都缠着我,要教我一些祖传的秘方。例如,治疗烧伤烫伤,要用蔬瓜水,治疗龙船疮用大叶铜钱、细叶铜钱草,治疗陈年老伤最好的药是仙桃草,它不但能破污血,而且还能生新血。这种草在坪上村的田边地头就能找到,每年采摘的时间只有三天,采早了,仙桃里边的小虫子还没长成,采晚了,虫子就长了翅膀,在那个小桃上咬一个小口飞跑了……

他还要我背熟人体的穴位图,告诉我怎么挼伤,怎么松筋,怎么接骨头,怎么念咒画符水。他将那些十分复杂的符咒画在我的笔记本上,再三叮嘱,要我记住,要烂熟于心。

我说:“这些符咒太复杂了,我只怕记不住。”

祖父说:“你记不住也不要紧,你就记住我现在这个样子。以后画符水时,你就端一碗水,站在窗前看得见天的地方,心里默一下我现在这个样子,这符水也一样管用。”


后来,祖父还告诉我画九牛水,吃饭时卡了鱼刺在喉咙口,画一碗九牛水喝下去,鱼刺便下去了……

祖父几十年来习武、接骨、疗伤、寻草药、疗疮毒,他一年四季奔忙在这百十里山川里,他不知给多少人治好过病,但从来没有收取过人家一分钱报酬。

这一年的冬天,我的祖父感觉到再也爬不动山路时,他便迫不及待地要将他这一辈子学到的东西传授给我,他生怕将这些东西带进泥土里去。

祖父当年教给我的这些本事,后来我从没派过用场。我无从知道,他的这些符咒是否灵验,他的这些草药和单方是否管用。但祖父当时坐在窗台下的那个样子,却是永恒地像电影里的定格镜头一样深深刻在了我的记忆里,无论岁月流逝得多么久远,我那仁厚、善良、任劳任怨、坚韧不拔的祖父,永远都在默默地注视着我。

已经爬不动山路的祖父,后来又在那座收购站上干了四年,直到七十九岁的高龄,我父亲、叔叔他们几兄弟,才霸蛮将他的铺盖搬回了家。

祖母总算将祖父盼回来了,她骂道:“你这个老贱,老不死的,总算回到家里来帮我播种园子了。”

可是,祖父这个时候回到祖母的身边,却已经挑不动粪了。他们俩只能是抬着半桶粪到菜地里去。蹲下去拔草、锄土时,祖父的动作是那么迟缓,相形之下,祖母比他要灵泛得多。

两人在菜地里忙完回家,祖母要给他打好洗澡水,找好换洗的衣衫,然后再去做饭菜。与其说祖父回来帮着祖母种园子,还不如说是祖母又多了一个人要照顾料理。

祖父回来,伴着祖母种园子,度过了三年恬静的时光。那一天早晨,祖母起床后,扛着锄头往菜园子里去时,她一个踉跄歪下去,倒在了地上。从此,再也没能站起来,她中风了。

祖母偏瘫后,她再也下不了床,再也说不出话。

祖父守坐在她的床前,从早到晚,一步也不离开。似乎这一辈子离开祖母太久太久,他现在要补回来。

我每次回家,总是看见祖父像一座雕像一样守坐在祖母的床前,他的头上、肩膀上落满了从火塘那边飘过来的灰尘。老屋里的光线永远是那么暗淡,离开祖母太久太久的祖父,最后三年多的时光,就这样默默守在祖母的床前。

我最后一次回到祖母的身边时,她的嘴里老是喃喃地说着,却又听不清她在说什么,猜了半天,才总算搞清,原来她是想要去看看她曾经播种了一辈子的菜园子。


我背着在床上躺了三年半后已经只剩了皮包骨的祖母,在菜园子里转了一圈。她的这片园子,曾经在村庄上是那么青葱繁茂。现在却荒芜在那里,杂草丛生,有几朵瘦弱的野南瓜花,寂寞地开在秋后的阳光里……

祖母在我的背上喃喃了几声,随后是一串热泪滴落在我的后颈脖子上。

祖母那片用竹篱笆围着的菜园子,后来便永远在村庄上消失了。

祖母临终时,最后的一丝气在口里悠着,三天三夜就是落不下去。夸叔公说:“她是在等人。”

直到第三天上,在北京打工的大叔家的满姑娘赶回家,在云南丽江打工的大姑妈家的九姑娘赶回来,夸叔公便说:“老嫂子呀!在外打工的子孙全都回了,我算给你听,老大家的21口,老二家的28口,老三家的16口,老四家的32口,老五家的30口,老六家的29口,老七家的25口……全都回来了,你就放心上路吧。”

祖母将眼睛慢慢睁开,望着床前的子孙,嘴巴动了动,然后便落下最后的一丝气,安详地闭上了眼睛。

夸叔公说:“大家都不要哭,先烧见面钱。要哭,也要等到轿夫子抬着她的灵魂高高兴兴上了路再哭。”

祖母的床前摆了一个大火盆,大家便跪在火盆前,将纸钱一片一片烧进盆里。一个时辰过去,众多的子孙才将这一捆纸钱烧完,烧得整个老屋烟雾缭绕。

这时,那一驾早就备好了的纸饰的轿子,还有两个轿夫子,都摆在大门口。夸叔公在轿夫子的前面摆上了三牲、茶酒,他一边装香烛、烧纸钱,口里一边念念有词:“轿夫子呀,你们两个要吃饱饭,此去西天路途遥远,一路上我家老嫂子就要多亏你们两个关照了,我这里多烧一点钱给你们在路上花……过桥过路,过关过卡,该打点的地方你们要打点,省得那些小鬼找我家老嫂子的麻烦。”

敬完轿夫子后,夸叔公又拿着一道通关文书到北坛庙去了。他将通关文书放在神案前,装上香烛,求北坛老爷发放通关。

夸叔公说:“北坛社主,求你老人家给我家老嫂子发放通关文书,我家老嫂子在这地方上劳碌奔波一世,生儿育女,吃苦耐劳,从没做过一件亏心事……一辈子就连黄菜叶都没捻过别人一皮,她不欠别人一分钱账,你老人家就让她去吧。”


夸叔公一边念,一边在神案上打卦,后来他说:“北坛老爷终于将通关文书批下来了。”

于是,拿着这道北坛老爷批过的通关文书回来,背到了轿夫子的身上。夸叔公再三叮嘱轿夫子:“这通关文书批下来了,你可得拿好,千万莫掉了……”

这时,父亲将放在祖母身上的那一张用白纸写好了的灵牌背在背上,将祖母的灵魂背上轿。然后夸叔公便将这纸饰的轿子和轿夫子一块点燃了。大声喊道:“轿夫子,起轿。老嫂子你一路好走,家里的事你莫再挂念……”

这时,老屋里才响起了一片动地的哭声,以及铳炮声。

随后,夸叔公提着一面大锣,领着我父亲到井里去请井神发水来给祖母装洗。父亲跪在井边,夸叔公敲了三声响锣,装了香烛,烧了钱纸,求井神发水。按规矩,一岁要请一碗水,祖母活到七十八岁,便要请七十八碗水。父亲跪在井台上打满七十八碗神水,挑回家,拌了枫树球和艾叶在水里煮,然后由大婶和二婶给祖母洗最后一个澡……

当年,祖母历尽千辛万苦,才将这两个儿媳妇娶进门。

大叔娶媳妇时,那时农村的彩礼是三千元。大婶的腿脚有点不方便,只要了两千元彩礼。这两千元彩礼,可是我祖母领着三个姑妈,没日没夜到四野里扯猪草,她们不知道提烂了多少只猪潲桶、喂大了多少头猪,才总算凑齐了这两千元彩礼。

大婶虽然脚有点跛,但人好,又会干活儿,她虽然干不动田里的活儿,但在屋里烧茶煮饭、洗衣扫地样样干得利索。大婶进门后,祖母便将屋里的那一脚功夫全都交给她去干了。她领着三个姑妈,依然是起早贪黑到四野里扯猪草,一槽又一槽猪喂着。又是五年下来,祖母的背脊都累弯了,她又将二叔的媳妇也娶进了屋。这时农村的彩礼,已经涨到了四千元。二婶四脚齐全,脸模子又长得白净,因此彩礼没打一点折扣,祖母是硬邦邦硬拿出四千元大礼,才将这个媳妇迎进屋。

三叔过继给了一个远房的堂叔,因此,他娶媳妇就没让我祖母操心。事实上,祖母也操不起这份心了,两个儿媳妇娶进门,祖母身上的油早就被榨干了。

祖母如此这般艰难地将儿媳妇一个个接进门,但她将自己的闺女却又是那么贱地一个个嫁出了门。祖母说,我养女不是养猪,我不收人家的钱,我也置办不起嫁妆。因此,她的闺女,都是一个手巾包便打发走了……


自从将二婶迎进门之后,祖母这老屋内便在不知不觉中失去了安静。开始,依然是跛脚的大婶每天清早起来烧火煮饭、扫地抹桌,将整个屋子收拾得干干净净。后来,不知道是从哪一天起,大婶便不再起床做饭了。于是,祖母只好丢开园子里的活儿,自己来生火煮饭。

祖母嘴里不说什么,她只是在心里暗暗地叹气。但是,久而久之,地方人却都看在了眼里。有一回,夸叔公便对祖母说:“老嫂子呀!你几十岁的人,还给她们做长工,你骨头生得贱……”

祖母说:“有福之人,就招得到好儿媳妇。无福之人,才招不孝子媳,不怪别人,只怪我自己命苦。”

祖母就这样,打落牙齿往肚里吞,将所有的事情,都容忍在自己的肚子里。但是,有一回,祖母却忍无可忍了,祖母喂了一只新鸡婆天天在唱歌,祖母知道,这新鸡婆,已经开始生蛋了,就是不知道它将蛋生到哪里去了。有一天,在吃中饭的时候,祖母说:“这只新鸡婆生蛋了,不知道它将蛋生到哪个角落里去了。”

二婶说:“它将蛋生到屋后的柴场里去了,我前几天看见了,生了几个在那里。”

祖母有些责怪地说:“你怎么不早告诉我呢,我到处去寻。”

二婶说:“我忘了。”

吃过饭,祖母筷子一放便迫不及待地到屋后的柴场去寻这新鸡婆下的蛋。然而,祖母找了一遍又一遍,却就是没找到那一窝蛋。

祖母回来说:“我找遍了,硬是没有找到那窝鸡蛋,只怕真的出了‘五弄鬼’。”村里有一种传说,有一种鬼叫作“五弄鬼”,是专门偷鸡蛋吃的鬼。

二婶听了就不高兴了,她说:“前天硬是看见在柴场里,我又没偷着你的吃掉。”二婶拉下脸,气冲冲地自己到后边的柴场里去找。一会儿的工夫,便听得二婶在柴场里骂:“这窝蛋明明在这里,你又不是瞎了眼……”

祖母气得直发抖,她随手操了一个禾镰把子,在二婶的头上砸起了一个青包。

于是,二婶便跑回娘家去了。

三天后,二婶娘家的人送她回来了,来了几十个人。祖父赶回来了,本家的伯公、叔公来了一大帮,村上的支书老万也来了。


二婶娘家的人你一言、我一篇地讲着,他们大概也就是说:“如今是新社会,是人民政府……你们还兴婆婆打儿媳妇哪……”

后来,祖父讲话了,本家的叔公、伯公也一个个讲话,支书老万也讲了,直到半夜过后二婶娘家的人才离去。

第二天,祖母这个家便分了。祖母原本是想将子孙都团在一块,在老屋里共一个锅灶吃饭。可是,现在她无能为力团到一块了。

本家的夸叔公牵头帮祖母分这个家,他们将老屋里所有的东西都搬到了坪子上。然后便是老大、老二、老三家一样样东西分着。分到最后,祖母的屋子里,便剩了她陪嫁的那个柜子,那张雕花的老床,还有一口八码锅、两只碗钵。

夸叔公说:“这几件东西老嫂子你自己留着用。”

这时,我感到祖母站在空空荡荡的老屋里,是那么可怜。也就从那一天起,我伴着祖母,长久地住在了这老屋里。

……

大婶和二婶煎好一锅枫球艾叶水后,给祖母洗了最后一个澡。她们知道祖母爱干净,因此从头到脚洗得特别精细。她们一边抹洗,一边流泪,哭声里回忆着祖母的千般好处……至于往昔那些不愉快的片段,早已是过眼云烟……

大婶二婶给祖母洗完澡之后,便给她换上了那身早已备好的寿衣、寿鞋、寿帽。然后,父亲他们四兄弟便抱着祖母放进了堂屋里那口柏木棺材里。祖母的右手捏上了一根桃树枝,左手捏上了一个鸡蛋。人们说,桃树枝是一路上用来驱赶小鬼的,鸡蛋是在阎王殿前用来打狗的。

祖母装殓入棺之后,便开始行成服礼。

礼生在祖母的灵前喊着,吟唱着,行着大礼,祖母的子孙便全都跪在了灵堂前。

我的父亲母亲、大叔大婶、二叔二婶都穿上了麻衣和麻帽,腰上捆上了草绳,头上的孝帽也戴上了按牛嘴笼织成的草绳圈,耳朵上吊上了棉絮球,他们戴的是重孝,什么话都要听得进耳朵,要像牛一样随弯顺坳服服帖帖。而且,他们的手里还提了一根尺长的棍子,为的是时刻提醒他们,戴孝期间,不能昂首挺胸走路,只能弯着腰低着头走,路上无论是碰见了人还是狗,都得下跪。

三叔是过继了的,麻衣照样要穿,只是他的头上腰上不缠草绳,耳朵上也不吊棉花,手里也不提一尺长的棍。其他人等,女儿女婿、孙子外孙,以及五服以内的本家族人,一律穿白衣,戴白帽……


成服礼结束之后,大家披麻戴孝,这场丧事也就正式开始了。这时,锣鼓已经在孝堂里打起,四把唢呐在锣鼓声中吹起。四个道士请进了门,他们在横厅里将做道场的桌子、台子、灵牌也都一一搭起来了。

道士们披着黑色道袍,头戴黑色道帽,手里举着师刀,或舞着点燃的纸钱、香烛,在祖母的灵前转着圈,一出又一出地唱着,内容各有不同,一会儿在为祖母解冤释结,一会儿是打赤脚跳大神破地狱门,一会儿是超度三界,一会儿又是在请众神保佑祖母过奈何桥……

道场之余,还要给祖母“解灯”,解灯的意思是祖母此去阴曹地府万里迢迢,幽界道路昏暗,长夜茫茫,求灯神伴亡魂一路前往。

解完了灯,第二天清晨便点九皇烛,求天、地、水三官解去亡魂一切罪孽,超度亡灵升天,为家眷祈福祉。九皇烛点燃之后,还要给祖母念一场《血盆经》。不知坪上村这个习俗有什么来头。反正古往今来,地方上生孩子生得多的女人,死后都要念《血盆经》,因为她在生孩子的时候,流血流得太多玷污了地神,不念《血盆经》,土地爷便会缠着不让她走。


只见南阎浮提许多女人披头散发,长枷扭手,在地狱池中受罪,狱卒鬼王一日三度将血勒,叫罪人吃。此时罪人不干服吃,遂被狱主将铁棒打作叫声,目莲悲哀,问狱主言,不见南阎浮提,丈夫主人受此苦报,见许多女人受此苦痛,狱主答师言,不干丈夫之事,只是女人产下血,污触地神,并秽污衣裳,将去溪河洗濯,水流污漫误诸善男信女取水煎茶,供奉诸圣至今不净,天大将军签下名字,附在善恶簿中,候百年命终之后受此苦报……

 

朗朗的诵经声中,合家孝子贤孙全都跪在了老屋前。

唢呐如诉如泣地吹着,它让人想起那些遥远了的往事。三亲六眷以及地方人前来拜吊的川流不息,他们在门前放过一挂鞭,在灵前跪着拜上三拜。父亲他们兄弟姊妹便跪在灵前恭候。丧事办了三天三夜,他们便在这里跪了整整三天三夜。困了时,便跪在那里打个盹,来了客人,一旁的人踢一脚,又猛地醒过来接客。吃饭时,也是端一碗饭坐在蒲团上吃,丧事期间,孝子是不能上桌吃饭的。


祖父躺在一把竹睡椅上,在祖母的棺木旁守候了三天三夜。他一步也不曾离开。

在发丧的头天下午,要到北坛庙去朝庙,朝庙的意思是求北坛老爷一路保佑祖母的灵魂平安到达西天。

道士一路敲打着法器,领着队伍缓缓前行,后面是穿麻衣、穿白衣的孝子孝孙以及五服以内的族人。白旗猎猎,铳炮齐鸣,硝烟遮天蔽日。这支长长的队伍,前头已经到了北坛庙,后面还在老屋里。道士在北坛庙的神坛前摆上三牲跪拜祈求时,祖母众多的子孙便跪满了庙堂前的土坪和稻田里。

朝完庙之后,天就麻麻地暗下来了。黄昏后,人们挑了一担担碗,到小溪里去放河灯。每一个碗里,点上一支蜡烛,随匆匆流逝的小溪水一路远去,苍茫暮色中,烛光随着七弯八拐的小溪水在田畴上渐渐远去,它们将伴着祖母的灵魂流到天尽头。

最后一个晚上,祖母的子子孙孙以及三亲六眷全在孝堂里守了一个通宵。因为祖母明天就要葬往后山,她在这栋老屋里只能待最后一个晚上了。人们都舍不得离去,他们要陪着祖母度过这最后一个夜晚。

下半夜,吹鼓手睡去了。这时,子孙们都静静地伏在祖母的棺木盖上打瞌睡。灵堂前和院子里都歪满了横七竖八睡觉的人们,他们一个个眉泡眼肿、满身尘垢……老屋里静滞着硝铳与爆竹的气息。

这时,地方上的夜歌师便登场了。他们先是即兴将祖母在这村庄上的千般好处、万般辛苦编成四言八句唱,唱到后来便唱《十月怀胎》:

 不唱天来不唱地,单唱一段怀胎记。

 正月怀胎正月正,怀胎娘子不知情。

 是男是女不知道,只似露水上了身。

 二月怀胎春耕起,到处春牛耕田地。 

 草也绿来花也红,怀胎容颜不相同。

 三月怀胎三月三,三餐茶饭吃两餐。

 二餐只能吃半饱,裙带不敢紧扎腰。

 四月怀胎四月八,儿在肚中长麟甲。

 先长眉毛并眼睛,七弯八窍长成人。

 五月怀胎端阳渡,男偏左来女偏右。

 男偏左来女右成,鞋尖脚小路难行。

 六月怀胎热难当,只想阴处去乘凉。

 乘了凉来进了房,一阵气痛好难当。

 七月怀胎天转凉,怀胎想着果木香。

 百般果木都无味,又想肥肉与鸡汤。

 八月怀胎桂花阴,坐在房中难起身。

 好顺丈夫扶起她,硬头丈夫将妻骂。

 怀胎有了九个月,百般苦楚对谁说。

 一日怀胎一日忧,千斤担子几时丢。

 十月怀胎儿满胎,妻劝丈夫莫外出。

 妻劝丈夫莫远行,孩儿不久要生成。

 说的是来道的是,家中缺少油和米。

 备好油米酱醋茶,忽然儿就发动了。

 从前生活好困难,不像如今有医院。

 接生婆婆来进门,合家老幼拜神明。

 有的几日生不下,全家老小乱如麻。

 几日几夜生得难,犹自进了鬼门关。

 有的生下吃鸡汤,有的送命见阎王。

 孩儿下地哭一声,扯娘肝胆痛娘心。

 孩儿下地哭两声,全家大小放宽心。

 孩儿下地哭三声,婶娘伯母进房门。

 左手提起香丝水,右手提起绣花盘。

 香丝水来绣花盘,是男是女一洗身。

 是男是女来抱好,苎麻帐内且安身。

 东边孩儿尿湿了,就将孩儿西边抱。

 东西两边都尿湿,就将孩儿放胸前。

 带崽女子好可怜,打开冰块洗尿片。

 生怕冷得孩儿他,把娘冻得乱如麻。

 一天吃娘三肚奶,三天吃娘九肚浆。

 此奶不是清泉水,口口吃的娘血浆。

 只要听得儿啼哭,父母总是夜不宿。

 日愁夜来夜愁光,为儿夜啼不上床。

 左思右想难判断,又请先生童关算。

 查清根基浅和深,操坏父母两个人。

 或拜干爹或寄名,求神拜佛保儿命。

 寄名吃药又不效,或接灵神或请道。

 或是降符又赶邪,用钱犹如水推沙。

 病痛到时无主见,推麻包花要上箭。

 锣鼓阵阵到天光,灯油香火要钱装。

 父母苦楚不要话,好多天光不见夜。

 屎尿污坏裤和衣,百般苦楚好吃亏。

 把儿调得八成久,父母成了烧毛兔。

 先前生活收入低,生活过得苦水滴。

 有吃先把儿女吃,蒿头野菜自充饥。

 有穿先把儿女穿,自己只能穿破烂。

 把儿养到五六岁,又要送到学堂去。

 天上三滴麻雨凄,又送伞来又送衣。

 只要儿女成绩好,想方设法把书缴。

 把儿养到二十岁,又要与儿把婚配。

 儿要娶来女要归,父母百般费心机。

 教读完娶收了亲,父母方才放宽心。

 收了亲来进了房,父母恩情要思量。

 为人敬重爷和娘,胜过灵山烧拜香。

 父是天来母是地,为人要有孝和义。

 世上有些忤逆子,父母苦楚不清楚。

 寸长脚板来养大,骨头没硬脾气歹。

 为人忘记父母恩,想你身从何处生。

 檐前滴水要清场,点点滴到现地方。 

 ……

 


在夜歌师的声声吟唱里,鸡叫一遍了,鸡叫二遍了,鸡叫三遍了。

祖母的棺木该归山了。阴阳先生定在卯时落土。

风水先生是本村的杂匠李才。村里平常死了人,一般都是大白天出葬,而杂匠李才这一回却给祖母定在天亮前的卯时出葬落土。

杂匠李才给祖母在后山埂上选了一穴坐西北朝东南的福地,他对挖墓穴的人说:“你们从这里挖下去,三尺以下,应该挖出一条蛇来。”

挖墓穴的人都不信:“杂匠难道你能看到地下三尺……你是不是发现这里有蛇出进的洞子?”

杂匠李才说:“我一看不到地下三尺,二没发现周边有蛇洞,我是算出来的,因为这是一穴福地。”

大伙便举起锄头开挖,墓穴挖到离地表三尺三寸时,真的就挖出了一条盘踞在土里的百节蛇。大伙禁不住一阵唏嘘赞叹,都说杂匠李才只怕是半仙。

杂匠李才说:“这是一穴福地,坪上村的头块风水宝地。”

有人就问他:“这么多年,你怎么没将这穴福地给别人葬坟呢?”

杂匠李才说:“福地要有福之人才能葬。这人出生落地的八个字,死时落气时的八个字,下葬入土时的八个字,这三个时辰都要能合到一块,才能下葬这样的福地。不是每个人都有这个福气的。”

经杂匠李才这么一说,大伙也就无话可问了。

正因为要合祖母的生辰八字和落气的时辰,杂匠李才选择了天亮前的卯时下葬。

给祖母盖棺落钉时,所有的亲人们都伏到了棺木的两边,大家都静静地最后看上一眼祖母,从此她的容貌将永远消失去……大家放声哭着,特别是我父亲,他像发了疯一样,他死死抓着棺木不让人们钉上,他的手颤抖着在祖母的脸上摸着,他的声音沙哑得几乎发不出声音来:“娘呵——我的可怜的娘呵——”他就那样哭喊着,泪水洒落在祖母的寿衣上。几个人拉着父亲,却怎么也拉不开他,他的手像铁钳样扳着棺木,他不忍心祖母就这样离去……

随着八大金刚一声长呼,祖母的棺木一跃而出了老屋。铳炮齐鸣,锣鼓唢呐齐起,后边是密如蚂蚁的子孙和村人在为祖母送行。

正卯时,祖母的棺木落土。高坎下的斜坡上、稻田里,密密麻麻跪蹒了祖母的子子孙孙……


杂匠李才用罗盘将祖母的棺木定好位,然后就站立在墓穴前,他手里端着一盘米,口里一边念赞叹,一边抓起一把把米撒到祖母的子子孙孙的身上:一撒东方甲乙木,儿孙阀越永长久,二撒南方丙丁火,寿元胜过老张果,三撒西方庚辛金,秤称银子斗量金,四撒北方壬癸水,儿孙阀阅中科举,五撒中央戊巳土,儿孙阀阅最长久……子孙们便拉起衣襟,接着这一把把撒过来的米,这米各家带回去煮饭吃,祖母的在天之灵便会保佑到她的每一个子孙。

祖母落土后,在八大金刚以及众人的努力之下,一天工夫便将坟堆筑起来了。

坟墓完工时,太阳刚好落山。

黄昏时,在祖母的坟前化财。化财即是将那栋纸饰的灵屋抬到坟前来烧。这栋灵屋,请三个饰匠师傅整整饰了三天三夜,这屋分三层,有三进。正厅、横厅、厢房、卧室、客厅、厨房、猪圈、牛栏、鸡埘、狗窝……大小几十间房。屋子里有彩电、冰箱、小轿车、摩托车、缝纫机、台式电脑、电话机……饰匠师傅将一切时髦的,甚至是奢华的物件应有尽有地饰在祖母这栋三层三进的灵屋里。他们却忘记了要给祖母饰一部织布机、一架纺纱车、一片菜园子。……也许他们认为,祖母到了另一个世界里,应该过另一种生活才是,她不应再纺纱、织布、种菜了。

灵屋放在一片干枯的茅柴上,四围是亲友送来的用竹笼装着的纸钱,火点上了,顷间坟前一片火光冲天,祖母的子孙们便将身上的麻衣、白衣脱下来,扎成捆,从这火海上丢过去,这叫过火焰山,丧事办到这里就算办完了。

祖父伫立在坟前,一动不动,直到最后一丝火苗熄灭之后,他在嘴里喃喃道:“你先在这里安心躺着,过些日子,我来伴你……”

半年后,祖父果真随祖母一块去了。村里人都说,祖父是被祖母接走了。杂匠李才让他们合葬在这坐北朝南的山岗上。

责编:周锋

来源:坪上书院

  下载AP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