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小说《坪上村传》(连载三十一)彭东明著
2021-07-09 09:17:01          来源: 坪上书院 | 编辑:陈虹宇 | 作者:彭东明          浏览量:432271

他回到故乡,花了三年时光,将一栋始建于清乾隆年间,已经破败不堪的祖屋修缮成一座书院。他生怕故乡的风情流失在岁月的长河里,又花了五年时光,写了《坪上村传》,作为永久的传承与忆念。

该作于2018年在《十月》杂志发表,之后又数易其稿,已由《作家出版社》出版。              

                                 —— 编者按

 

 


                       油纸伞

牛贩子大叔送到坪上老屋里来陈列的是一把油纸伞。

这是一把深红色的、打过无数补疤的、上过多次桐油的油纸伞,它伴着大叔的贩牛生涯,走过无数州县。

贩牛人随身带着的油纸伞,不仅仅是为了遮阳挡雨,贩牛人的许多暗语,都需要这把油纸伞传递。例如,贩牛人将伞放进了门弯里,便表示这生意有可能谈成,要留下来吃饭了。主人家便会忙着安排饭菜。贩牛人将伞拿到了手上,便表示这生意可能谈不下去了,要走人了,主家如果还想将生意谈下去,得让步时且让步。生意谈成了,牛贩子用一丈八的牛绹牵着牛出门时,无论阴晴雨雪,都要将手上这红色的油纸伞撑开,这预示,有了这牛犁田,从此风调雨顺。

……

我父母住进县城几年后,大叔也住到县城里来了。这时他不再贩牛,他办了一家农产品贸易公司,自己当上了老总。

大叔是个灵泛人,从没像父亲那样下过苦力,他的一辈子都是吃甩手饭。

大叔只读过两年半书,后来就死活不肯读了,祖父打他,他就躲进后山的茶树林子里,一天一晚不回,急得祖母一边哭一边喊,急得一村的人都打起火把上山去寻。后来他自己出来了,他求祖母,不要让他再去读书,他说他喜欢去放牛。

于是,祖母便答应了,不让他再去读书,让他在生产队包一条水牛养。

从此,九岁的大叔便与牛为伍,每一天的清早,他不用祖母叫,自己便起了床,从栏里牵出水牛,骑在牛的背上,到河边去放。他用柳树叶子卷成哨子,在牛背上吹得那么起劲,那悠扬的柳哨声,吹得一个村庄都听得见。

等到吃早饭时,大叔的牛已经吃得肚子圆鼓鼓地回来了。早饭后,牛犁田去了,大叔去割草。一上午,他割一担青草回来,中午牛回来歇晌时,一顿饭久的工夫便将他割回的那一担草吃完了。于是,下午牛又去犁田,大叔又去割草。断黑时,劳累的牛回来时,大叔又割回了一担草。夜里,牛便在栏里大口大口地吃他新割回的草,然后再躺下来,慢慢细细地嚼着倒口。那时,一个全劳力是十分工一天,大叔放养一头水牛,每天是五分工,因此,他在九岁上便已成为了半劳力。

用我祖母的话说,他生成就是放牛的命,不是读书的料。读书天天早晨起床要人喊,放牛却从来不要人喊。


大叔起早贪黑侍候着那条牛,给它拍蝇,给它在河里洗澡,给它挠痒,割最好最嫩的青草给它吃。他把这条牛养得膘肥体壮、油光放亮。生产队所有的人都说,大叔养的这条牛,是全队喂养得最好的一条牛。

大约是在大叔放牛的三四年后,那一年的秋后村里来了两个牛贩子,他们是从湖北过来的,他们在村里转了一天之后,便和生产队的老人们谈好了,将大叔放养的这条水牯给他们,换回两条两岁的犊子。

生意谈好后,牵牛走时,大叔却死活都不肯松手,他哭得昏天黑地,他说这牛不能走。

队长说:“这牛是生产队上的牛,生产队已经决定了,要将它去换两条犊子回来。犊子换回来后,还是归你放,保证有牛给你放。”

大叔说:“我不放别的牛,我就只放这条水牛。”他死死地抓着牛绹不放。

半天下来,大叔就是不肯放水牛走,队长好话说了一箩筐,大叔就是听不进。后来,还是牛贩子出了个好主意,让大叔跟他去,在那边放这牛,过一段时间再让他回来。大叔说,只要能让他放这牛,他愿意去。

队长便去问我祖母,看这样行不行。

祖母说,反正在家放牛,在湖北那边也是放牛,让他去,家里还省一个人的粮食。

于是,大叔便带上一身换洗衣衫,牵着他的水牛,跟着那两个牛贩子走出了村庄。

大叔并没有两三个月后就回来,他一待便是三年。回来时,他不但长成了一个高大的小伙子,而且已经成长为一个见过很多世面、走过很多州县的牛贩子了。

在搞集体生产的年代,不允许农民做任何生意,就连养几只鸡、鸭、鹅,都要被当作资本主义的尾巴割掉。唯一能做的买卖便是贩牛。一个冬天过去,村里总有一些耕牛老去,或者病残,因而便必须源源不断地从外地将好牛买进来,又将村里的老牛、劣牛、不出力气的差牛卖出去。看牛相是一门高深莫测的学问,假如一旦走眼,便会给生产队造成不可估量的损失。

大叔在江湖上跟着牛贩子们混了三年回来,已经成长为一名高水平的牛贩子,他将村里的牛贩进贩出,从来就没有吃过一回亏。这一点,大家不得不服他那双识牛的慧眼,和他那一条不烂的三寸之舌。


夏夜的禾场上,大伙在歇凉、评工记分的时候,也是大叔摆八卦、谈牛经的好时候,他那条三寸不烂之舌,把大伙聊得深更半夜都不愿回去睡。

大叔认为,人生八个字,排定一生。牛无八字,却论金木水火土五行,五行又分外五行和内五行,因此,看牛相比看人相更复杂。

有人便说:“彭老二你莫在我们这些人面前卖关子、摆龙门阵,什么内五行外五行,我们也听不懂。你就给我们讲一讲,什么样的牛是好牛,什么样的牛是差牛,什么样的牛是斗人的牛。”

大叔一笑,他说:“这是小儿科,太简单了。我讲两条我亲眼看过的能掌万贯家财、万担粮田,能发富发贵的好牛给你们听听。”

讲到这里,大叔却又不讲了。他说:“哪个有纸烟没有,给我一根抽。”

于是,等得心切的人赶紧便给他递了一根纸烟上去,且还给他点火。大叔深深地吸一口,然后再长长地嘘出来。

他说:“我跟我师傅到过四川省大邑县,那里原来有一个大地主叫刘文彩,你们听说过么?”

大伙说:“没听说过。”

大叔说:“刘文彩是有万担田产、万贯家财的地主,我们平江县没有一个这么大的地主。他为什么能发那么大的家呢,就是因为他家有一条好水牛。那牛现在还在生产队耕田,只是老了。一般的人都看不出那牛好在哪里,但我师傅看出来了,那牛好就好在两个耳朵里一边吊出一根两尺长的毛来,那就叫作金线吊葡萄。这是万里挑一的好牛,能掌万亩家产。”

有人就问:“既然有那么好的一条牛撑着,怎么刘文彩的家还是败了呢?”

大叔便抬起头愤怒地说:“刘文彩家败了,那是因为改朝换代了,这与牛有什么关系呢?我懒得跟你这样的横牛讲。”

有人便赶紧又递一支烟给大叔,赔着笑脸说:“你莫生气,再讲一条你看到过的好牛给我们听听。”

于是,大叔也就不再生气了。他叭一口烟接着又讲:“那年我跟师傅到江西去买牛,那户人家喂了两条水牛,一条呢,身上干干净净,油光放亮。一条呢,结了一身的牛粪,邋遢得要死,它就喜欢滚在牛屎里,走过来臭气熏天。”


那家主人说:“客家你看中了哪一条,随便选,反正牙口一样,价钱也一样。”

我师傅说:“要说好,自然是这条身上干干净净、油光放亮的牛好,既然你随我选,我就不能夺人所好了,我只能选你这条结满一身牛屎的牛了。”

主人说:“客家你是厚道人,我就喜欢和你这样的厚道人做生意。”

于是,生意很快就谈成了。付过钱之后,我师傅说:“你这有秧田要犁么,我用这牛操两把试试。”这时正是阳春三月,是翻耕秧田的时节。

主人说:“我这屋门前的水田就是留着做秧田的,你就在这操两把吧。”

我师傅牵着这结满一身牛粪的水牛,在那田里翻耕了一片秧田。然后洗脚上岸,牵着牛走。走的时候丢给主人一句话,他说:“过些日子,等你的秧苗长起来之后,你再看看,我犁的这一片田里长出来的秧苗,是不是要比其他地方的秧苗高出一寸,而且还要更壮实。”

那家主人被弄得云里雾里,他问:“这是什么意思呢?”

“现在不要问为什么,到时候我犁的这片田里的秧苗确实高出旁边田里的秧苗一寸之后,你来找我,我会告诉你。”

半个多月后,那家主人真的爬山过岭走几十里山路,找到我师傅门上来了,他说:“现在秧苗长起来了,同在一丘田,你犁的那一块长出的秧苗,真的要比别的秧苗高出一寸,真是神了,你要告诉我,这到底是为什么?我是同时撒种、同时放水、同时下肥……”

我师傅笑着对他说:“这奥妙在牛身上,这牛不是老滚牛粪、身上结满了牛屎坨么?你看,它每一根毛上都结了一个小小的牛屎坨,这一小坨牛屎你可别小看了,它是牛屎中的精华。这牛屎结在牛毛上,走在路上不掉,一下水田就掉……这样的牛,万里难挑一,是发富发贵的牛,是能掌万贯家产的牛……”

那家主人听得目瞪口呆,半天才说了一句:“原来你是将我一条万里挑一的好牛买走了。”

我师傅就得意地笑着,他说:“这是你要我挑的呀!”

后来,我师傅又转手将这牛贩到了浏阳,硬是整整多赚了一条牛的钱……


禾场上乘凉的人,都静静地听我大叔讲牛的八卦,他们听得津津有味,大叔便讲得津津乐道。

有人说:“世界上有没有你所讲的这种万里挑一的好牛,我们不知道,反正没见过。”

大叔说:“让你见过了,还叫什么万里挑一呢?你们硬是想见见,什么时候耽误两个工,我带你们去见见,那条牛现在还在浏阳的鼓锣塅。”

大叔的话是这么讲,但谁也舍不得耽误两个工去浏阳看一条牛的相。

又有人说:“老二你莫尽讲一些我们看不到的万里挑一的好牛了,你就讲一讲我们能看得到的,什么牛是差牛、败家的牛,什么牛是斗人的牛……”

大叔便说:“还要讲,就再搞根纸烟来抽,让我提提神。”

于是,马上又有人给他递烟、点火。

大叔喜欢在禾场上讲牛八卦,一来是为了消磨夏夜里闷热的时光,二来也是为了敲别人几根纸烟抽。

大叔告诉大伙,那些头在牛栏门前老是晃的牛不能养,前脚下跪的牛不能养,脑门上一块白的牛不能养,老在栏里转圈的牛不能养,肚皮底下有一块或一线白毛的牛也不能养(白花不见天,不死被贼牵),家里养了以上几种牛,非得把你搞得家破人亡。还有,一只角朝上、一只角朝下的牛也不能养,这叫怨天恨地,养了这样的牛,你一辈子不得清白。一字角、夜叉角、富字角,这样的牛才是好牛。看完了角再看旋儿,前有关仓旋儿,后有锁裤旋儿,这是富贵旋儿。下有蹦坎旋儿,脚有吸水旋儿,这是败家旋儿……什么是斗人的牛呢?水牛眉心凸出,角似铁尺,眼似老鼠;黄牛生的萝卜角、烂笋角,一身凿刺毛,这样的牛,都是斗死人的牛,它无情无义,六亲不认……

我家大叔就这样,在那一个又一个漫长的夏夜里给大伙讲着牛经,他三天三夜不讲一句现话。村里人信服他,外乡人也信服他,凭着这一条三寸之舌,用我父亲的话说他是过着一份游手好闲的日子。他从年头到年尾,难得有几天待在村里,一会儿去了江西,一会儿去了湖北,一会儿又去了广东,有时甚至还远走云南贵州,他就那样长年奔走在江湖上,将成群的牛贩进来,又将成群的牛贩出去。在贩牛的同时,他还顺带大包小包将村里的笋干、苎麻、酱皮干子背出去,又将江西的绵绸布,广东的打火机、牛仔裤,云南的田七背回来,然后贩到四乡八寨。人们都说,他这是叫作“屙尿挑柿菜,一事两搭界”,生意做得精。


大叔就是凭着他这份过人的精明,从没脱鞋袜下过苦力,游手好闲中养大了一堆崽女,而且还比一般人家过得好。

可是,他这份游手好闲的日子过到上世纪末、本世纪初,便越过越艰难了。这时,稻田里基本都用上了耕田机,一般都不用牛,也不养牛了。即便有几户人家还养着牛,也是一些老人舍不得丢开犁耙,才养那么几条不中用的老牛,犁山里那些斗笠丘、挂壁丘。一年年过去,大叔便几乎没有牛可贩了。

大叔曾经在村里夸下海口,他说,我这一辈子,有了这门本事,衣食无忧,因为只要有人种田,便离不开耕牛,只要有人要买牛卖牛,就离不开我彭老二。

大叔万万没有想到,当日子过到五十大几的时候,他凭着这一套本事,却再也混不到饭吃了。

大叔毕竟是灵泛人,他在经历一段失落之后,很快又找到了谋生的门路。他原来一边贩牛,一边贩土特产。现在没有牛贩了,他就专门鼓捣土特产。

大叔几乎什么都贩,将山里的竹木、笋干,地里的棕绳、苎麻贩出去,又将湖北的干鱼、江西的棉布、广东的牛仔裤、云南和贵州的药材和药酒贩进来,开始是担着货郎担一个村一个村去推销,这一份收入,他也照样养家糊口。几年过去,门路宽了,生意越做越大,大叔便在县城里鼓捣起了一个农贸公司。公司挂牌那天,门前摆着几十只花篮,飘着几十条彩标,而且还请来了一位副县长给他剪彩并讲话。

这个场面,着实把我父亲看傻了眼。当那几十桌酒席散去之后,父亲极度不安地问他:“你一个牛贩子哪来的能耐,办起这么大一家公司呀?”

大叔说:“哥你莫操闲心,我这是碰上了一个改革开放的好时代,政府支持,朋友帮忙,当然最主要的还是我自己勤奋努力,一鼓足干劲便将这公司办起来了。”

父亲不停地晃着脑壳:“这个时代我就真的看不懂了,你一个只读了两年半书,大字不认一箩筐的牛贩子,怎么一转眼就能当老板了,还能摆起这么大个摊子,还能把副县长喊来剪彩。”


大叔苦笑着说:“哥你不能在门缝里看人,老是把人看扁。过去我贩牛走江湖,你说我是一个游手好闲的人,如今没有牛贩了,我办个农贸公司,你又说我大字不识。我是不认得几个字,可我在生意场上摸爬滚打了几十年,我懂得摸深浅、听水响、断行情、拉关系、顺人情,这做生意与认不认得字没有什么关系,不信你去叫几个大学生、研究生、博士生来跟我比比,看谁的生意做得灵泛,看谁的人情布得更宽、理得更顺,看谁能赚到更多的钱。”

父亲说:“我不去叫大学生来跟你比,我巴不得你的生意越做越大,人情越布越宽,钱越赚越多。你的日子过得红火,我当然高兴。可是,你的底子我清楚,你要是挑着货郎担,或在街边摆个地摊子,甚至开一个铺面,我的心里也踏实,可如今你一下子就鼓捣起这么大个公司,还当个董事长,我就有些担心了,我老是想不明白,你这钱到底是怎么赚来的,就凭你倒卖点山货、谷酒、臭干鱼,能撑起这么大个摊子?能买得起小轿车……”


大叔说:“哥你别操闲心了,我这生意怎么做,三言两语也跟你说不清,往后没事你来看看,看多了你就知道我这钱是怎么赚来的了。俗话说,‘水不可斗量,人不可死量’,只有想不到的事,没有办不到的事,我过去贩牛,今天贩农产品,明天说不定我还要去贩汽车、贩轮船……”

父亲摇着头,不再说什么了。

他隔三岔五到大叔的公司里去走走、看看,却始终看不出门道,那里一没几个人做事,二没几车货出进,他怎么也看不出这钱到底是怎么赚来的。

父亲每次从大叔的公司回来,便要跟母亲唠叨一阵:“这公司人没几个人、货没几车货,我老是想不通他这钱到底是怎么赚来的。”

母亲说:“你这是吃多了盐鱼操咸心,只要能赚到钱就行,你还管他是怎么赚来的,蛇有蛇路鳖有鳖路,各有各的商业秘密。”

父亲说:“我就是看着他那个样子,心里不踏实。”

就在父亲老是为大叔担心的那些日子里,大叔的公司却是越来越风生水起,他一会儿当选为县人大代表,一会儿又当选为县工商联副主席,一会儿是县长到他的公司调研,一会儿又上了报纸和电视……


责编:陈虹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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