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老四押宝
2020-11-26 16:10:58          来源:梧桐听雨 | 编辑:余毅 | 作者:江轲平          浏览量:18753

在岁月跨过新千年的门槛之前,老家的农村别有一番模样。每每进入腊月,过年的味道就开始一天比一天浓了。除了杀年猪,宰鸡鸭,上街赶集备各种城里才有的年货,一些大男人小青年就是围绕着吃喝玩乐一天到晚不得消停了。蒸酒打豆腐,送财神唱土地,舞龙舞狮子……最让很多人惊心动魄的就是聚在一起押宝。

押宝,原本是旧时的一种赌钱方式,但在八、九十年代的农村用这种方式赌钱也屡见不鲜,因为押宝这种方式赌钱不受人员多少的限制,输赢的表示方法简单明了。并且赌具就是两个铜钱一个碗就可以了。两个人就可以押宝,不过,一般只要两个人开始押宝,不要到半个小时就可以聚拢赌客和看客十几二十人,赌资在当时来说至少可达几百千把元。

自己村里的人押宝,基本上是公开的。他们可以在晒谷坪把一只扮禾的付桶翻过来,或者在某参与人家里的厅屋里的八仙桌上当天当地,当着父母和老婆,毫无顾忌地就可以押一场。也可以两个人在一条板凳上盖一碗押一宝。尽管有时也有输得几乎把自家老婆押上的人,被父母或老婆寻死觅活哭闹着来拆场子,但乡村里一般到了腊月和新年这个时候,女人们只是看在眼里,担心在心里的。她们不会大吵大闹剁男人的脑壳骂男人的短命鬼。她们认为自己的男人一年到头辛苦了,过年的时候放松一下也该,只要他们的男人别偷偷往寡妇家里跑就心满意足了。

而这种腊月新年的乡村娱乐,对汨江村的王老四来说,几乎是说不起话的。辛苦忙活了一年,田间地头的收成好歹也入了仓的王老四心里其实也想歇歇了,心里痒痒的像往年一样等着老婆发善心给点钱他去押场宝。而平常里精打细算的王老四老婆,每年这个时候往往会难得的大方一次,总会递给王老四二十块钱说,押宝去吧。


接过钱的王老四这时候是兴奋而又腼腆的,甚至有点诚惶诚恐,“孩子们的学费都备下了吗?”“赢了,本钱还你,输了再也不押宝了。”王老四总会这么说一句,然后拔腿就往赌桌上跑。

王老四身上只有二十块钱,他当然不会有正位坐,甚至站着也是被人推来搡去的那种。所以慢慢的王老四就被挤到最角落去了。这都不要紧,一是王老四个高,二是他反正不敢急着随便下注,他只要在这个喧闹的场合就感到了一种放松,就感到了苦难生活中的乐趣,就感到了一年累死累活也还有点味。

如果把当年农村这种押宝的情形和今天的拍电影来比较一番,那个做庄的人绝对是制片人+导演+主演!投资、收益都是制片人的。

一场宝押下来有没有质量,能不能成为地方上的经典,只有做庄的才能把控,个人表现得精彩不精彩,水平有没有发挥到绝佳就全看他做庄的了。

城里人赌钱称为主发牌或弹铜钱揭碗的那个叫‘做庄‘的,但乡下 很多地方叫做庄的为‘宝官’,宝官身边绝对少不了一个打宝单的,这也跟今天老板身边的助理是一模一样的,负责详细记录整晚的出单双规律,就像今天的彩票走势图。

王老四在上半夜一般是不会出手的,只是无关痛痒地问问宝单的情况,助理一般也不会搭理他,心想你又不下重注,又不是有钱主子,你只是个没有台词的群众演员,问那么多干嘛。因为助理都会一门心思地关注着出单双的情况,宝官是输是赢和他息息相关,影响到他一晚上的酬劳。但是很多人会附和这个话题,对呀,什么情况,出了多少个单了,出了多少个双了,叽叽喳喳。于是助理重新念一遍宝单,场子上跳脚的骂娘的好不热闹。王老四喜欢“押老宝”,就是他认为极有把握的宝。比如出五个单了王老四就有可能出手了,在第六把上押双,叫“五龙过峡”。王老四也押“瓶子宝”,就是第一回出手如果押单就顺着一水押下去,直到押穿为止。如果那晚上的宝没规律,就是现在说的没按套路出牌,比如一个单一个双这样循环往复的那王老四就输得一踏糊涂。所以说赌桌上最能看出人的性格,王老四轴,认死理,不会变通的性情也暴露无遗。


一般输完身上的二十块钱后王老四也就罢手了,仍旧在角落看热闹。但也有例外的时候,有一回王老四看准了一个宝,按着盖宝的碗就是不撒手。宝官犯难了,要卖给王老四,他输了没钱赔,并且王老四婆娘那里也不好交差。不卖给他吧,王老四固执得一时半会又说不通。宝官没办法,乡里乡亲的,就说,这碗宝就归你了,想想你王老四也是个本分人。就又说,四叔,这碗宝就算我给您老了,如果您赢了,没二话,扫了钱回去睡觉;如果输了,就算我的,但帐要记下。王老四答应了,宝官还破例让王老四揭碗,王老四大喝一声,把碗高高掀起,一看躺着的两个铜钱,就什么也不说出门去了,回到家什么也不说躺下了。睡在那头的婆娘踢了他一脚问,输光了吧?王老四嗯一声,说,明天记得还王麻子二十块钱!其实那年头个个家里都没有钱,第三天杀了猪他婆娘送了一大边肉过去才还了王老四欠下的赌帐。

何谓单双,我也是后来读中学才弄清楚的。解放前出生的人肯定见过康熙,乾隆天宝那样的铜钱,中间一个四四方方的孔,方便用线串起来挂在腰上。康熙时候的叫“康熙天宝,背面是满文”,乾隆时候的叫“乾隆天宝”,背面也是满文。押宝时,做庄的那人把两个铜用最快的速度分别弹在桌面上快速地转,随即把那只碗罩上,待两个铜钱没了惯性停止在桌面上,把碗揭开,如果两个铜钱都是正面或反面就叫双,如果一正一反就是单。还有以前那种五分的硬币,一面是稻穗图案,一面是“中华人民共和国”字样的。我小时候常常看见那些当宝官的人在磨刀石上磨铜钱,他能把两个锈迹斑斑的铜钱磨得能照见人的影子。这些人喜欢留着很长的指甲,把两个铜钱舞得风生水起。当然这也给他们带来了不菲的黑色收入,这些人的老婆常常穿着时尚,剪着好看的头发,过着比较舒适的日子。但这些宝官大多老年晚景凄凉,几乎自己的后代都因为沉溺于赌博搞得儿媳妇喝农药自杀的,或者把上辈留下的屋子输了的。而逢赌必输的王老四虽然因为辛劳英年早逝,但妻贤子孝,绿树成荫。


赌场上还有很多趣闻轶事,碰上有捣乱者喊一声“捉宝的来了”,男女老幼仓惶逃遁,也顾不得桌子上的赌资,很多人就捡了大便宜。也有预谋在赌桌上钱越堆越多的时候拉了电闸,然后同伙就趁火打劫的。这当然也全看宝官在当地的身份地位,压不压得住场子。但地方上真有个把浑人要来闹闹也不是十恶不赦的事,行话叫“红起黑打头”,赢了他拿了钱就走,输了宝官捡起包起。

江湖有江湖的规矩,这样的事少之又少。不管怎么说,押宝在八十年代后期九十年代初期的农村很盛行,说它是一种农村文化现象一点也不为过。

王老四的婆娘会在王老四输了本钱后去赌场做小本生意,把输出去的钱赚回来。他婆娘半夜的时候去卖煮鸡蛋,憨荞粑,或者是冷酒花生瓜子,那真是供不应求的巿场。赢了的买,输了的也肚子饿了,没钱就赊账。

有一次一个锡矿山的工人输光了身上的钱,他说,王老四屋里的,你不认得我,但我认得你,今天我要赊十个鸡蛋吃。王老四婆娘就赊给了他。等他半年后送钱上门的时候钱已经增值了,当时一个鸡蛋的钱能买十多个鸡蛋了,他说王老四婆娘,我说话不能不算数,现在十个鸡蛋的钱能够买一担大米了。王老四老婆就给他减了一半,情义就赚下了。后来王老四家遇到困难的时候得到了人家的接济,价值远远超过了几个鸡蛋的钱。这可能就是人们常说的江湖情义吧。

王老四一生忠厚老实,羞于求人。但怂人多有壮举,村子里的人都从内心尊重王老四。比如王老四和他婆娘的感情,他们一生都没说过你亲我爱的情话,而王老四的婆娘其实生平恨赌,她也常拿王老四赌博的事例教育他们的孩子们,但如果王老四现在还活着,他婆娘肯定还会拿出钱来让王老四在每年的腊月去赌桌上过过瘾。

其实每次王老四攥着他婆娘给的钱也是知道分量的,有时一个晚上都不敢下注,回家票子都被汗浸湿了。但他觉得手里握了钱就是握住了底气,就能像一个大老爷们一样接一嗓子,“单卖哩,算我的。”。那一刻王老四心里没有输赢,只有一个男人从骨子里爆发的豪迈。

王老四有个上厕所吸烟的习惯,他临上厕所前会卷一管精致的旱烟,用以排遣身体上的苦累,但他在长沙修湘黔铁路的时候就被别人冤枉在厕所偷红薯吃挨批挨斗过。      

王老四有一块随身裹着的纱布腰带,蓝白相间的那种,长长的。工地上有人就栽赃王老四偷了他的腰带,王老四辩解说他婆娘给他做了记号的,用黑线在一头缝了三行。那人说他老婆也用黑线给他缝了三行。要给王老四坐实罪名的时候他的婆娘说,且慢,她给王老四缝的是三行半。

想陷害王老四的人做足了手脚没想到还是功亏一篑,他怎么也没想到如此窝囊的男人背后站着一个如此聪明机敏的女人,这个女人用她的毕生心思让自己的男人腰杆活出了一座山的模样和尊严。

王老四终于明白,他弱弱的押了一辈子的宝,这个女人是他一生中最出彩的一碗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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