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小说《坪上村传》(连载二)
2020-12-03 10:33:38          来源:坪上书院 | 编辑:周锋 | 作者:彭东明          浏览量:19361

他回到故乡,花了三年时光,将一栋始建于清乾隆年间,已经破败不堪的祖屋修缮成一座书院。他生怕故乡的风情流失在岁月的长河里,又花了五年时光,写了《坪上村传》,作为永久的传承与忆念。

该作于2018年在《十月》杂志发表,之后又数易其稿,即将由《作家出版社》出版。              

—— 编者按

祖 屋

彭家的祖屋,已经残破得不成样子。

原来,这里是浩荡的一片屋脊,从阔大的前坪穿过青石板的路,走进那威武的、两边立着石鼓的青石大门,一下子就能使人感觉到这屋的高深,那青石的门槛确实太高,那门两边石鼓上的浮雕又确实太精美。

进得第一重门,又是一个开阔的坪,坪子一边一口用红砂岩砌就的池塘,池塘里栽满了荷花,从五月到十月,这荷花无论在晴天还是雨天,都会灿烂地开,且在幽静的夜里发出阵阵暗香,从花格窗户上流溢进去,滋润着大屋里的每一个房间。

从荷塘中间的青石板路穿过,便是第二重门,进得红砂岩石的二大门,内边是一个偌大的正厅,能摆下五十桌酒席。大屋里的人祖祖辈辈便在这正厅里迎来送往,办忧喜两事。正厅往上走,是一道雕花格门,中格门平时是不开的,只能从格门的两旁过,只有在接大官时才能打开中格门迎接。从格门穿过,是一个偌大的天井,然后便进入到上厅了。

从正厅往两边走,一边一个八方门框,八方门外是幽深的长巷,长巷的两边是一排排房舍,隔一段,就会有一个天井,这些天井将微弱的光洒到雕花木格的窗子上。长巷串着一个又一个横厅,从横厅里穿过,又会进入到另一条幽深的长巷,这长巷又会连着天井和横厅……穿完这些长巷之后,屋的右边又是两方荷塘,荷塘边是一排栽着丛竹和凿树的围壕。左边是一片开阔的草地,草地的半坡上生长着两棵苍老的樟树,这两棵树一高一矮,一大一小,但都有几百年了,树上挂满了青藤,结满了鸟窝。正厅的后边,是一园青翠的楠竹,竹园每年的春天都会如期生长出一园嫩笋,因此,这后花园永远都是青葱茂盛,散发出强大的生命气息。

傍午傍晚茶香饭熟时节,这大屋是炊烟缭绕、鸡犬相闻,这里整整住了两个生产队的人。小时候我们在这大屋里捉迷藏,从一条幽暗的巷子钻到另一条幽暗的巷子,从一个大厅转到另一个横厅,就像在迷宫里玩耍一样。

如今,这大屋拆得几乎只剩下门头、正厅和上厅。这些都是公产,再也拆不动了。人们将属于自家的那一份能拆的都拆走了,他们将房子砌到了河岸上或是大路边。

过去浩大的老屋,就剩了这孤独的门头、漏雨的正厅屋顶、残破不全的青砖墙在秋天寂静的阳光下坚守。有丝瓜和南瓜的藤蔓,爬上残存的门头和断壁,鲜艳地开着黄颜色的花朵,这花鲜艳得甚至有些使人恐慌。

老屋始建于清乾隆三十九年。我童年的记忆里,老人们经常说起的有这么一些琐事:这屋外不见木,内不见砖,前后建了三年,建这屋的木匠是从远处请来的大师傅,木匠师傅最喜欢吃的东西是鸡菌子,然而,三年中他就是没有吃到一个鸡菌子。于是,师傅便在这屋里做了手脚。

大厦落成之后,老祖宗在付过工钱的同时,还送给木匠师傅一包干菜,说是送给他在路上下酒。

木匠师傅走出三十里地,吃中餐时,打开那一包下酒的菜,里面竟全是熏腊了的鸡菌子。原来,老祖宗知道木匠师傅喜欢这一口,每次便将鸡菌子留下,留着给他带回家去吃。于是,木匠师傅望着这一包鸡菌子后悔莫及,他忙打发徒弟扛着斧头回去,告诉他,在大屋正厅东边的第三根柱头上敲三下,说三声:到头发、到头发、到头发……

于是,徒弟扛着斧头倒转三十里地,在那根倒装的柱头上敲了三下,这样便将柱头敲过来了,敲得这大屋里的子孙发越无疆。

我家是在上溯第六代时从大屋里搬出去的,随着子孙越发越多,只好往外迁。二百三十多年流转的时光里,村内村外、乡里城里到处都散落着从这老屋里搬出去的子孙。

我在这残存的老屋前后徘徊,到处是杂草、荆棘丛生。我也不知道要在这里寻找什么。还有一条麻狗,总是尾随在我的前后,这里闻闻,那里嗅嗅,它也似是在寻找什么。

秋天收割过后的田野,那么寂静。一群麻雀从远处飞来,在稻田里觅着食,又倏地飞起,受了惊骇似的消失在田畴的尽处。

躺在稻草堆上晒着太阳,我确凿感觉到村庄的气息依旧,那炊烟的气息、木草的气息、田野上青苔与泥腥的气息,以及青蛙和知了的叫声,都和儿时闻见的没有什么两样。

国庆长假过完之后,我要回去上班了。离开村庄的时候,我似乎已经下定了决心,我要回来修缮这栋残存的老屋。

于是,回到城里后,我便四处奔走,为修缮这栋老屋筹集资金。

2015年的正月,村里的老人们在北坛庙问了卦,定下了在农历正月二十三日破土动工修缮老屋。北坛庙是一座很灵验的神方庙,村里人砌屋上梁,婚丧娶嫁,甚至外出打工,都要到庙里上一炷香,祈求保佑平安,这么多年来,坪上村的人外出打工,在北坛老爷的保佑下,从没人出过祸事。

开年之后,雨一直绵绵细细地下着,正月二十三那一天,早上本来还在下着雨,但是一吃过早饭,太阳就出来了。于是村里人都说,北坛老爷看的期,不会错。

从2015年正月开始,村里的木匠、泥瓦匠一齐动手,直修到2016年腊月,终于将这栋残存的老屋以及后面的园子全修缮好了。

在深秋的一个夜晚,我住进了这栋老屋。秋夜清凉如水,月光从天井里漏下来,那么明净,纺纱婆在墙底下时断时续时起时落叫着,似是在吟唱着村庄上那些没有开头、也没有结束的歌谣。

住进这栋老屋,我的心那么安静,在外漂荡这么多年,梦却始终缠绕在这座村庄上,那些山河田土,那些房舍竹篱,那些音容笑貌,那些炊烟和泥土的气息……我的梦像雨帘一样飘忽不定,时隐时现,有时模糊,有时清晰,有时甚至难辨真假。这些残破的梦,就这样缠绕着我,像这秋后的雨水一样绵长。

其实,村庄留给我的是一个苦涩的童年,饥饿、寒冷、劳累,以及村上人家那苦不堪言的生存状态,占据了我整个童年记忆。现在,我在静静地梳理着那些像苦瓜皮一样风干了的岁月。老屋修缮完工之后,我便和老人们开始收集过去年月里用过的农具和生活用品,将它们陈列到老屋里,也算是对过去的村庄一份念想。随着那一样样老物件的收集,也就带出了村庄上一个个人、一桩桩事。我想,将那些已经过去或正在过去的人、事记录下来。也算是为这座村庄作一个杂乱无章的传。

责编:周锋

来源:坪上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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