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小说《坪上村传》(连载三)彭东明著
2020-12-11 09:26:02          来源:坪上书院 | 编辑:林颖 | 作者:彭东明          浏览量:16390

回到故乡,花了三年时光,将一栋始建于清乾隆年间,已经破败不堪的祖屋修缮成一座书院。他生怕故乡的风情流失在岁月的长河里,又花了五年时光,写了《坪上村传》,作为永久的传承与忆念。

该作于2018年在《十月》杂志发表,之后又数易其稿,日前已由《作家出版社》出版。              

                                 —— 编者按

 


                     麻 狗


这是一条麻色的公狗。

它劲壮,声音浑厚而嘹亮,两只耳朵坚硬地戗着,脑门中间的沟很深,嘴简粗阔,看上去就是一条凶悍的公狗。

我在2014年秋天回到村里,早晚间流连在老屋的残垣断壁之中,它便几乎是形影不离地跟着我,这里闻闻,那里嗅嗅,似是要帮助我去寻找什么。

两年后,老屋修缮好了,它便守护着这栋老屋,不容许闲杂人等出进。

麻狗是长贵家的。长贵原先住在这老屋里,十几年前拆掉属于他的那几间屋,另砌到离老屋不远的河岸上去了。长贵住在这老屋里时,这麻狗断然还没出生,它和老屋没有什么牵连。那么,它如今为何要如此用心地守护着这老屋呢?

儿时,我家也喂养过一条麻狗。长贵家这条麻狗的神态,越看,便越像我祖母四十多年前喂养的那条麻狗。我甚至确信,现在长贵家这条麻狗,就是我家当年那条麻狗的子孙。


我在这座村庄上的每一寸记忆,几乎都与麻狗有关,它伴着我走过了整个童年。在我有了记忆时,老祖父多次叮嘱我:万一哪天走丢了,或被人贩子拐走了,你就要记得你是平江县长田公社坪上大队人,这样你就找得回来。于是,我便铭心刻骨地记着这串名词。

其实,在那个年代,老祖父的担心完全多余。那时,乡村的路,走上十里二十里就走不动了,乡村没有公路,我的童年怎么也走不远。其次,那时的乡村没有拐卖人口的贩子,都吃不饱饭,将孩子送上门都不会有人要。更何况,那时的乡村民风淳朴,人们都过着夜不闭户、路不拾遗的生活。哪里像现在,今天这里丢了小孩,明天那里拐了妇女。另外,我有一条麻狗陪伴,怎么也丢失不了。

我到山上去砍柴,麻狗便打头跑,我砍我的柴,它这里闻闻,那里嗅嗅,漫山遍野跑,间或还嗷叫几声。寂静的山野里,有麻狗的叫声,我从来没有感到过孤独。

有过几年,我家喂了一头母猪。每天放学后,我便推着父亲修水库时用过的那辆土推车,到水库下边的渠道里打捞猪草,那里的虾须草肥,猪最喜欢吃。我将衣裤脱在渠坝上,一个猛子扎进水底里去捞,然后一把一把丢到堤岸上来,麻狗便蹲在我的衣裤旁守着,一动不动。


我去敬宗堂上学时,它也总想跟着去,每次都要跟着我走到半路上才回去。敬宗堂原本是彭家的祠堂,新中国成立后这祠堂充了公,做了长田公社的完全小学。我现在还能清晰地记起这栋青砖灰瓦、依山而建的老祠堂的模样。屋门前有一个操场,有两个篮球场那么大,操场下边便是稻田。从正门进去,是一个偌大的厅,一边立着四根很粗的木柱,木柱下边是麻石的礅。大厅一边一个天井,从天井边过去便是两个对称的八方门。从八方门里穿过,又是横厅和天井,从横厅里再穿过去,便是花园了,花园里有一口井,清冽的泉水,就从麻石砌成的井台沟里溢出来,我们常常是趴在井台上,将嘴巴直接伸进井里去吸水喝。井台坎上,有一丛茂盛的芭蕉。学校的厨房便挨在这芭蕉丛旁边。

六间教室,十几个老师安置在这老祠堂里,一点都不拥挤。

有一回,放学时突然下起了大雨,于是,没带伞和斗笠的同学,便只好待在屋檐下等着家里人送伞。陆续地,同学们一个个被家里人接走了,只剩下我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屋檐下,天色已麻麻地暗了。这时,我突然看见我家的麻狗口里叼着一顶斗笠,带着一身的泥水冲到了我的面前,我知道,是祖母打发它来送斗笠,我感动得眼泪都出来了。


从我家的后山翻过去,便是朱砂岭,朱砂岭的山是清一色的红砂岩。朱砂岭住着十多户人家,还有一条劲壮的黄狗,我们逢年过节到外婆家去,便要路过朱砂岭的屋场门口,于是那条劲壮的黄狗便要气势汹汹地追着我们恶叫,却又从没真下口咬过我们。

有一年春天,正是油菜花开得铺天盖地、没日没夜散发着沁人心脾的芳香的时节,对门河湾里人家喂的一条小花狗发情了,于是,朱砂岭那条劲壮的黄狗居然嗅着气味翻过山坳,溜到坪上村,追随到小花狗的屁股后面来了。

我家麻狗站在高高的河岸上看到这一幕,它愤怒到了极点,于是,它像箭一样射过小河,射过开阔的油菜花田,紧接着便是一阵惨烈的狗的吠叫声。麻狗和黄狗在油菜田里厮杀得昏天黑地,一顿饭久,黄狗败下阵来,脑门上流着血,带着一路哀号溜回朱砂岭去了。

后来,又有邻村的黑狗或是白狗过来打小花狗的主意,都被我家的麻狗毫不留情地杀得头破血流、望风而逃。它就那样高傲地站立在坪上村河岸的高坎上,嘹亮地叫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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