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小说《坪上村传》(连载四)彭东明著
2020-12-18 10:15:49          来源:坪上书院 | 编辑:林颖 |          浏览量:17822

 他回到故乡,花了三年时光,将一栋始建于清乾隆年间,已经破败不堪的祖屋修缮成一座书院。他生怕故乡的风情流失在岁月的长河里,又花了五年时光,写了《坪上村传》,作为永久的传承与忆念。

 该作于2018年在《十月》杂志发表,之后又数易其稿,已由《作家出版社》出版。               

                                             —— 编者按

 

         

               香 包

  坪上老屋修缮好后,我们在收集老物件时,支书老万将阿莲绣的一个香包送进了老屋。他说,这只怕是村庄上唯一的一个香包了,这也是他女儿留在世上的唯一一件东西。

 这是一个用红色绸布制作的香包,香包上绣着一朵并蒂莲。

 过去,村里的女孩成年之后,便会自己在山上采集香料,做成一个香包,等到相了亲,三亲六眷吃过了定婚酒,女孩子家便会将这香包悄悄送给她的情郎。

 现在村里早就不兴这一套了,因此也就没有女孩子绣香包了。

 阿莲当年绣的这个香包,还没等到送出去,她自己便匆匆走了。老万当时将她穿过的衣和用过的东西全都烧了,唯独留着这个香包。

 阿莲比我小三岁,在我离开坪上时,她还是一个干瘦的黄毛丫头。我们到后山上砍柴、割牛草、采刺苞和地雷公、摘饭米子吃时,她也常常跟着去,她不爱说话,一副极令人怜爱的样子。

 我离开村庄后,每年都要回去两三回看望祖母,有时能碰见阿莲,有时就碰不见。碰见了,最多也就打声招呼,她的声音是那么细小,然后埋下头就走了。就在我离开村庄这几年间,阿莲那一头焦黄的头发变成了一条又黑又亮的大辫子。到十六七岁时,阿莲已经出落成了一个漂漂亮亮的大姑娘。她碰见我时,便会莫名其妙地脸红。

  阿莲喜欢唱歌,无论是在后山上采蘑菇,还是在河边打猪草,总有她那清亮的歌声在村庄上飘荡。

 有一回,我在田野上散步,循着阿莲的歌声朝着油菜花的深处从田埂上走过去,阿莲从油菜花中直起腰,她那红扑扑的脸上汗水涔涔,沾满了油菜花的花粉。望见我,她那清亮的歌声戛然而止。

 我说:“阿莲你的歌唱得真好。”

 “我不唱了……”她一甩辫子,像是受了惊骇似的跑进了田野的深处。望着她那穿着水红色衬衫的迷人背影,我久久地凝望着,我不知道,这是不是有一种叫作情窦初开的东西在呼唤着我们。

 这一年的夏天,我回村里休假,待了半个月的日子。也就在这些日子里,我和阿莲之间终于捅破了那一层窗户纸。

 那一天的中午,太阳特别毒热,窗外的苦楝树上,蝉鸣如嘶。我横躺在祖母那张老式雕花床上刚刚迷迷糊糊入睡,麻狗便气势汹汹地冲了进来,它恶叫两声,一口咬住我的裤脚便拖。我以为它是没事找我闹着好玩,因此,气恼地“啪”的一脚将它踢开了。它却愤怒地朝我又恶狠狠地叫了几声,猛地扑过来咬着我的裤脚又拖。

 从它的叫声和神态中,我感觉到发生了什么事情。

 我连鞋子都没来得及穿,便跟着麻狗三两步跑出了院子。站在山坡上,只见山坡下的池塘边,那架伸进水中间的洗衣埠翻倒了,水面上漂浮着五颜六色的衣衫,继而,看见两只手时隐时现伸出来,绝望地晃几下……

 我奔下山坡,在一个山坎上猛地一跃,扎进山塘中。我一下子便在几丈深的水下捞到了人。

 原来,落水的是阿莲。

 我一把抓住她的长发,很快便浮出水面,并靠到了岸边。然后,把她抱上了塘坝。

 这时,麻狗已经从那边山坡上的土屋里将阿莲的父亲老万从床上拖起来了,老万一路号啕着下了山坡,他的嗓门又粗又阔,一下子便将周围的人都惊动了。

 老万多年前就担任生产队长,每天清晨召唤大伙下地干活儿,因此,那嗓门便喊得又粗又重。

 老万跑到闺女的面前,在她胸口按了按,喊道:“还有一口气。”

 他立即叫他那两个站在一边发呆的儿子赶紧将家里的黄牛赶过来。他说,将阿莲扑到牛背上一揉,只要肚子里的水揉吐出来就好了。

 老万的两个儿子将家里的黄牯赶过来了,我们抬着阿莲,将她翻身横搁在黄牯的背上。然后,老万拉着黄牯慢慢地走。

 黄牯刚走出几步,阿莲便“哇”的一声吐出一摊水来。继续往前走,又陆续不停地有水从她的嘴里吐出来。后来,便听到有一声轻微的喘息声从阿莲的嘴里发出来。

 “转过气来了。”老万惊叫一声。

 这时,才将阿莲从牛背上抬了下来,让她静躺在草地上。

 就从那一天起,阿莲便不再像以前那样老躲着我了。在路上碰见,也不再像以前那么羞怯。有一天,我到溪里挑水,她在溪边扯猪草,突然便问我,那天是怎么把她从塘里救起来的。我说,首先是一把抓住她的头发浮出水面,拖着她向岸边靠拢,然后便将她抱到了堤坝上……我讲到这儿,她的脸竟倏地通红。那双水汪汪的眼睛,痴迷地望了我一会儿,然后便埋头跑了。

 后来的两三天竟不见她露面。

 再后来,有一天的午后,她提着一只篮子,邀我一块上山去捡茶树菌子。我高兴地叫上麻狗,和她一块去了。

 我们沿着小溪水而上,小溪是从水库底里流出来的,顺着山涧七弯八拐而下,清亮的水在五颜六色的鹅卵石上流淌。我们踏在卵石上走过去,绿色的阳光从树的缝隙中漏过来,洒在河滩上。我们从下月桥走到了上月桥……

 那一天,她是那样高兴,一蹦一跳走在前面,微风吹着她那一头披散的长发,后来她便不知不觉地唱起了村上一首古旧的山歌:

 

郎在外面打山歌,

姐在房中织绫罗,

我姐听得魂癫懵懂,

坐哒发愕,

两脚踩不动踩板,

两手打不拢纱坨,

两眼睛看不清牛角尖嘴梭,

我溜出房门来听歌……

 

叫声女呀,你莫听歌,

他是想你做老婆,

你听他唱的是藤缠嫩丫,

嫩丫上缠藤,

树上的果子个挨个,

丫上的雀子同宿窝,

水里的泥鳅拱草窝,

你就莫听那鬼喊伴,

缠上哒身就不得脱。

 

叫声娘呀,你莫骂我,

二十年前你也是一样咯,

你不听山歌哪有我,

我不听山歌又哪来的外孙伢子喊外婆,

……

 唱着唱着,她踩在一块结满青苔的石头上,一滑,正倒在了我的怀里,她没有推开去,就那样,温顺地将头埋在了我的脖子下。

 绿幽幽的阳光从树叶间漏进小溪里,鸟在悠扬地鸣叫,河风捎来山谷里野花野草的清香……

 这条从我家门口流过的小溪,往上走一里地,便有两道湾,架了两座小桥,上一座桥叫作上月桥,下一座桥叫作下月桥,两座桥相距不到半里。我想,上月桥的意思大约因为那一道溪湾像一弯上弦月,下月桥的意思便是那一道溪湾像一轮下弦月。因此,我就把这无名的小溪叫作了月亮溪。我发表的第一篇小说就取名叫《月亮溪》,这个短篇小说是写一个爱情故事。无疑,这里面便有阿莲的踪影。

 《月亮溪》的发表,着实让我高兴了整整一个秋天。

 然而,我还没有来得及尽情享受这份美好的时光,一个不好的消息却接踵而至,领导决定,要调我到乡下去当干部。其原因是我作为小演员招收到文工团,培训了整整六年的时光,却还只能跑龙套,什么戏也不会演,人们普遍认为,我不是吃这碗饭的料。于是,领导便决定,不能再培养我当演员了,这浪费了国家的钱财,应该让我充实到农村去当干部。

 从县城调往乡里,这无疑是受贬。

 领导征求我的意见,问我愿意到哪个公社去,可以自由挑选。我几乎没有思考,便选定了回长田公社,因为这里离家近。当然,还有一个更主要的原因,这里离阿莲近。

 开春后我到长田公社报到。这时已经不再叫公社了,在这个春天里改称长田乡人民政府。人民公社从这一个春天起不复存在。这时已是仲春时节,月亮溪里的春水哗哗啦啦地流着,小溪两边的田野上油菜花铺天盖地开着,整个世界都浸泡在油菜花沁人心脾的芳香里。我甚至一下子完全忘却了从城里贬到乡里的失落。

 就在这个油菜花开得异常鲜艳的春天里,狂犬病悄然在全县流行开了。

 三月初,县里召开紧急会议,要求全县各乡镇立即行动起来,消灭所有的狗。

 于是,长田乡也立即成立了打狗队,任命我这个新来的青年干部出任打狗队长,队员由各村的民兵营长组成。

 乡上汤书记拍着我的肩膀说:“你们年轻人,好像早上八九点钟的太阳,你要打好这一场全歼狗的恶仗。”

 我将各村的支部书记和民兵营长召到乡上开了一个动员会,传达了县里的文件,又特地请汤书记作了重要讲话。汤书记的讲话简单扼要,吹糠见米,阐明了打狗的重要性、必要性和紧迫性。要求全党全民刻不容缓地、紧锣密鼓地行动起来,要以昂扬的斗志,要以铁的手腕,打一场全歼狗的人民战争……

 会散之后,我带领那二十一名从各村抽调上来的民兵营长,从乡上武装部的武器仓库里领了二十二条枪,每人发了一条。我们雄赳赳、气昂昂地跨过一个村又一个村去扫荡,一下子,全乡上下沉浸在一片狗的惨叫声中,到处狗毛飞舞,狗血飞溅。

 这样扫荡了两天过来,效果却不明显,那些狗,有的打死了,有的打残了,有的跑到山林里去了。

 汤书记说,你这样大面积扫荡不行,无论搞什么运动,首先必须突破重点难点。这次打狗运动,我看首先就必须拿下泥秋湖李斗根的狗。他养了七条猎狗,狗就是他的命,命就是他的狗,如果他的狗拿下了,别的老百姓就知道这运动来真的了,他们自己就知道要将狗处理,根本用不着你们这样打得四处鸡飞狗跳。

 于是,第二天清早,我便带领那二十一个民兵营长,浩浩荡荡地将队伍开进了泥秋湖。

 在泥秋湖,人们关于李斗根的传说很多,说他上山打猎,先是让狗围着山跑一圈,这样,无论什么野兽都跑不出狗围下的那一道箍了,狗留下的臊气,以及李斗根老人念出的咒语,像一道无形的箍,将兽牢牢地箍在了里边,这一招叫作“打箍山”。

 李斗根无妻无室,就伴着几条狗过日子。他满头白发了,打猎时却仍能像小伙子一样随着狗在山上疾跑……

 太阳当顶时,我领着浩浩荡荡一队人马开进了泥秋湖。李斗根一个人独居在一道山坡里,他那木屋上爬满了青青的藤蔓。

 我们一行人到来,那七条狗便在院子里横冲直撞,发出足以使人心悸的吠叫。

 李斗根出来了,轻轻吼了一声,那几条恶狗便不再叫。这老头清瘦高大,笔挺地站在台阶上,一嘴银白的长须在微风中飘荡。

 “老人家您好,我是乡政府打狗队的。”我老远便向他打招呼。

 “我晓得。你家就住在下边的坪上村,我们都是地方人。”

 我说:“这狂犬病流行,关系到人民群众的生命安全。县上有文件,乡上成立了打狗队……”

 “形势我也晓得,可我这狗不是土狗,是猎狗!”他迫不及待地将我的话打断了。

 我说:“文件上没分土狗猎狗,都一视同仁。”

 李斗根沉默了一阵,然后抬起头,问我:“你家那条麻狗在坪上村可是一霸呀,打了么?”

 这一句话把我问蒙了。

 我压根就没有来得及想,我家那条麻狗也要打掉。

 但我马上镇静下来:“我家的狗,当然要打,一个村一个村来嘛。眼下是关于打你这几条狗的问题。”

 “好吧,只要你打狗队队长家的狗带了头,我庶民百姓的狗算个卵,锁在笼子里等着你来打。”

 他说得一字一句落地有声。

 我无语了。

 踏着沉重的步子,在暮色苍茫中,我带着队伍回来了。

 我背着枪独自回了坪上。这时坪上村四周的矮山脚下正是一片炊烟缭绕、油盐飘香。狗懒懒的叫声,飘荡在这开满油菜花的宁静的黄昏里。

 我神色凄然地回到家里,祖母有点吃惊地望着我:“你从哪里弄一条枪来了?吓死个人。”

 我说:“这是乡上武装部的枪,我是背回来打狗的。”

 “打谁家的狗?”

 “打我们家的麻狗。”

 祖母万分惊讶地望着我:“你只怕是发了癫,何解要打我们家的麻狗?”

 我告诉祖母,狂犬病眼下在全县流行,县里发了文,要打掉所有的狗。

 祖母倒抽了一口冷气:“伢仔呀,我们家这条麻狗,这么多年跟着我们,它就像是我们家的一个人……”

 我说:“不光是我们家的麻狗要打,就连泥秋湖李斗根的猎狗也要打,全县所有的狗都要打……”

 祖母不再说什么,只是一个劲抹泪。

 半天,父亲说:“政策来了,没有办法。让别人来打,还不如自己打,让它少受罪……”

 我拿起了那条枪。

 祖母禁不住失声痛哭:“你慢点,就是杀人犯,也要吃饱再上路。”

 她一边抹着泪,将火烧起,炒了一碗肉,煎了四个鸡蛋,然后将菜拌了饭,摆在盘子里,颤抖着唤麻狗来吃。

 麻狗迟钝地走过来,在那里闻了闻,望望我,连一舌头也没舔。

 然后它出了院子,站在老苦楝树下,悲哀地望着黄昏的矮山、村庄、田畴上的油菜花。

 我迟钝地端起了枪,将准星缺口对准了它的脑袋。

 “扑”的一声,麻狗朝我跪下了,两行泪水直泻下来……于是,我的手颤抖了,眼前只有一片模糊的黄昏。

 这时阿莲从斜刺里直冲过来,扑在麻狗的身上,紧紧地搂抱着它哭。

 老万也气喘吁吁地跑来了,满脸是泪。

 “你不能打这狗,它是阿莲的救命恩人……”

 支书惊慌失措地喊着,然后便直奔院子里,对我祖母说:

 “你要为我做主呀,这麻狗救过阿莲的命……”

 祖母只是抹泪。

 老万又对我父亲吼道:“你何解不说话呀,你怎么就放不出一个响屁。”

 我父亲哭丧着脸说:“这上边的政策来了,有什么办法?”

 老万说:“大活人还能被尿憋死?”他转身将院门关上,小声说,“我看,先将这狗藏到我家的木楼上,等躲过了风口再说。”

 祖母随即从灶房里找来一只箩筐,将狗唤到灶房内边,把它装进去,然后将自己身上的围裙解下来,将箩筐的口蒙上,祖母叮嘱狗:“躲在老万家的楼上,不能叫,一叫你就没命啦!”

 她要老万赶紧背了从后门走。

 老万父女俩慌忙背上箩筐从我家后门踏着麻麻夜色去了。

 我提着枪,对准门前的老苦楝树放了两枪。这异常响亮的枪声,久久回荡在黄昏后油菜花盛开的田野上,它向人们宣告,我家的麻狗已经打掉了!

 后来,泥秋湖李斗根那七条猎狗毫无疑问全歼了。

 一个月后,孤独的李斗根也随他的狗一路去了。

 再后来,全乡的狗都歼灭了。

 唯独我家的麻狗依然活着,它藏在老万家的木楼上,阿莲每天给它送饭菜,夜里还陪它玩,还唱歌给它听。麻狗很听话,从早到夜一声不哼。

 可是,一个月后麻狗却突然疯了。那一天深夜,随着一阵狂乱的叫声,麻狗从老万家木楼上跳下来,在田野上迷乱地跑了几圈,沙哑地狂叫一阵,然后便跑进了山林里,从此消失得无踪无影。

 麻狗永远消失了,但它却留下了子孙。它在村里一条黑狗婆的肚子里埋下了种子,打狗运动中,村里唯独这条母狗逃进了山林,它逃过了那一劫,半年后,它才带着一窝狗崽回到村里。

 麻狗疯了后,不到十天,阿莲的狂犬病便发作了。毫无疑问,阿莲是被麻狗传染的。

 她狂躁起来,几个人都按不住。半夜三更里,她像麻狗一样狂乱地叫喊,把整个村庄喊得一片惶恐。后来,她竟一边叫喊,一边双手在自己的胸膛上乱抓,将衬衫抓破,在胸膛上抓出一道道血印子。抓着抓着,便将手指头伸进嘴里去咬,一节节手指头竟被咬下来,在口里脆亮地嚼着,鲜血洒满一床……

 最后,她终于慢慢平静下来了,她睁开眼睛,在一个清冷的黎明,平静地告别了村庄。

 时至今日,我仍然没有想明白,阿莲的死,到底是谁作的孽,是我,是祖母,是老万,还是阿莲她自己呢?

 2014年,我回村修缮坪上老屋时,阿莲已经离开人世三十年了。清亮的月亮溪依然在不舍昼夜地流淌,我不知道,月亮溪是否还记得,曾经有一个美丽善良的姑娘,每天都要在这溪水里洗衣、打猪草,唱山歌。

 阿莲曾经唱过的那些山歌,如今村庄上再也没有人会唱了。


责编:林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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