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回到故乡，花了三年时光，将一栋始建于清乾隆年间，已经破败不堪的祖屋修缮成一座书院。他生怕故乡的风情流失在岁月的长河里，又花了五年时光，写了《坪上村传》，作为永久的传承与忆念。

该作于2018年在《十月》杂志发表，之后又数易其稿，已由《作家出版社》出版。              

                            —— 编者按

                 坪上情席

情席是酒席的一种。

坪上情席，是坪上的一道招牌。

菜香和她的丈夫胖子，现在将坪上情席土菜馆开得到处都是，从广东到湖南，莫怕有几十家连锁店。

支书老万说：“在镇上、县里、省里……到处都能吃到坪上情席，唯独在坪上村却吃不到坪上情席，菜香你要将坪上情席那十碗菜拍个照，挂到老屋的墙上，好让外边来参观的人一看便知道，这坪上情席是十碗什么菜。”

菜香和胖子商量，拍个菜的照片，还不如请人用蜡做十碗菜，摆在这老屋里更逼真。于是，他们便用蜡做了十碗菜。第一碗是炸肉，第二碗是笋丝，第三碗是百叶丝，第四碗是扣鸡，第五碗是扣羊肉，第六碗是蹄花，第七碗是肚片，第八碗是蒸鱼，第九碗是汤皮子扣肉，第十碗是黑木耳炒青菜。

这十大碗蜡菜摆放在老屋里的八仙桌上，人们都说就像真的一样，看上去就想吃。

菜香是长贵的二姑娘。她在初中毕业后，也步姐姐荷香的后尘到了深圳。

菜香刚到深圳时，和姐姐刚来时一样，在酒店的餐饮部洗碗，月工资三百。

这时荷香已经到了总部做文秘。荷香告诉妹妹，一定要安安心心在酒店做事，洗碗也好，擦地也好，抹桌子也好，端菜也好，凡事都要多留一个心眼，把什么事情都做好。以后，就可以慢慢得到提升，就有可能去当餐饮部的经理，甚至还可以去当酒店的高管。这里是论功行赏，只要工作做得好，每一个人都有发展的机会……

菜香说：“姐姐你放心，我一定好好干活儿。”

荷香说：“上班之余，你也和我一块复习，不要将学业丢掉了，我们一块去参加自学考试。”

菜香说：“姐姐我听你的。”

荷香便将她读过的那些旧书籍交给了菜香，省得她又花钱去买。

于是，菜香白天洗碗，晚上便躲在床上，将蚊帐放下来学习。餐厅的女经理说，菜香和她姐姐是从一个模子里脱出来的，模样长得像，性格也温柔，做事吃得亏……

半年后，她和姐姐一同去考试，姐姐考过了两门，菜香也考过了两门。

可是，后来再去考时，菜香却一门功课考了两次也没有考过。

荷香问菜香：“你是怎么搞的呢，我发现你最近的精力老是不集中。”

菜香说：“我也不知道是怎么搞的，好像老是学不进去。”

荷香说：“你好像有什么心事瞒着我。”

菜香沉默了一会儿，便告诉姐姐：“我喜欢上胖子了。”

“哪个胖子呀！”

“就是在厨房炒菜的郭胖子。”

荷香一下子愣住了，半天，无声地叹了口气：“胖子我很熟悉，他是从江西大山里来的，蛮厚道，是个好小伙子。”

菜香说：“他请我去吃过两次宵夜，后来又邀我去看过几回电影，不知怎么搞的，我老想跟他在一起……姐姐你别骂我。”

荷香说：“你有了男朋友也不是什么坏事，说不定还能够互相帮助。但是，你一定要以学习为重，你才十七岁……”

菜香说：“姐姐我听你的，我以后一定以学习为重。”

于是，就从那一天起，菜香便和胖子定好规矩，每周只去吃一回宵夜，只去看一场电影，其余时间她要学习。胖子也就听菜香的，不再天天晚上来打扰她。在菜香学习的夜晚，他便独自一个人去打游戏机。

菜香通过半年的顽强拼搏，终于又迎头赶了上来，年底和姐姐一同去考试时，姐姐过了两门，她也过了两门。

然而，第二年春天，菜香却再也没和姐姐一道去考试，她怀孕了。

开始，她也不知道自己怀孕了，那一段时间，她老是感到不舒服，老是想吃酸辣，吃了又老是想呕吐，而且身上也好久不来事了。一天又一天过去，菜香便以为自己患下了什么不得了的大病。那一天，她向经理请了假，没告诉姐姐，也没告诉胖子，自己一个人到医院做检查去了。这一查，菜香才知道自己没得什么绝症，而是怀了孕，都已经三个多月了。

菜香看到这个结果之后，眼泪一下子便哗哗地流了下来。她真的做梦也没有想到，自己会怀孕。她双手捂着脸，一路哭着跑出了医院。在大街上漫无目的地走了一阵之后，她走进了一座公园，躲在公园的角落里，一个人流着泪，一直到黄昏过后，她才回到了自己的寝室里。将帐子放下，将被子蒙头蒙脑盖上睡觉。

夜里，厨房收场之后，胖子才来找她。

胖子说：“菜香，你一天都没见人影，你上哪里去了？”

菜香不吭声，仍是捂在被窝里。

胖子说：“菜香你是不是生病了，我带你去看病。”

菜香这才说：“我刚从医院看病回来。”

“你得什么病了？”

“我什么病也没有。我只是怀孕了。”说着，她的拳头便像鸡啄米样在胖子的肩上捶着。

胖子一声也不吭，任凭她捶打着。

菜香打累了之后，一头埋进被窝里，又一个劲地哭。

胖子摸着她的头发，拿手巾给她擦着眼泪：“菜香你莫哭了，都怪我不好！”

菜香却止不住一个劲嘤嘤地哭。

胖子说：“菜香你莫哭了，等会儿同寝室的人回来，别人就知道了。”

菜香却就是止不住哭。

胖子说：“我明天请半天假，陪你到医院去做了。”

菜香说：“我不做，我不做，我怕痛……”

胖子说：“那就回我老家去，把他生了，我爹我娘肯定高兴。”

菜香说：“我不生，我不生……”这样一来，她便越哭越伤心。

两天后，菜香和胖子商量来商量去，决计还是到医院去做掉。菜香的心里总是感到一份莫名的恐惧，后来不得不将此事告诉了姐姐，她要姐姐陪她一块到医院去。她说，有姐姐在，她才不那么害怕。

荷香含着泪责怪菜香一阵之后，又反过来安慰她，要她不要过分害怕，她说，这深圳的医院都是好医院。

三个人一同来到妇产医院，菜香做过了所有检查，准备进手术室时，医生却十分严肃地对他们说：“你们自己要考虑清楚，做这种刮宫手术，对女孩子的身体伤害是很大的，以后，有可能造成习惯性流产，也有可能再也怀不上孕……”

荷香说：“菜香，你的事情，只能由你自己做主，你到底是做还是不做。”

菜香只知道泪水哗哗地流，她哭着说：“我也不知该怎么办，还是姐姐你给我做主，你说怎么办就怎么办。”

荷香又问胖子：“胖子你说怎么办吧？”

胖子说：“我也不知道怎么办，还是她自己做主吧，她说做就做掉，她说不做就不做。”

菜香却是一个劲哭着说：“我也不知道怎么办……”

荷香说：“我看今天就暂时不做了，胖子你打电话问问你爸你妈的意见，我也问问我爸我妈。”

于是，他们就这样从医院里回来了。

胖子说，他家是在一个大山里，没有电话。他的父母不会有什么意见。

荷香便好不容易和父亲打通了电话，她告诉父亲：“菜香在这里找了个男朋友，怀孕了。”

长贵问：“那男朋友是哪里人，干什么的？”

“他是个厨师，手艺还蛮好。老家是江西的，离我们家也就一百多里地。”

长贵说：“那就好，找个有手艺的人靠谱。”

荷香说：“我是问你，她这孩子到底是生还是不生？”

长贵说：“既然怀上了当然要生呀！何解不生呢？”

“可是他们还没结婚呀？”

“生完孩子再结也一样！”

“可是，菜香才十七岁。”

“十七岁要什么紧，你妈生你的时候才十六岁。”

“爸呀，她这孩子生下来，谁带呀？”

“看看男方家里父母带不带，他们不带就给我带，你们一个个都大了，我和你妈现在也闲在家里没什么事。”

荷香在打电话时，菜香便在一边听着。荷香说：“爸的意思你也听清了，那你就把这孩子生下来算了！”

菜香说：“那就生吧，反正我不管，让他们去带。”

后来，胖子便领着菜香回江西的老家去了。那是一个大山区，下了汽车后，走了整整一天的山路，才走到了胖子那挂在半山腰上的家。

胖子的老父老母接着漂漂亮亮的菜香，全家人都欢天喜地。听胖子说她已经怀孕了，便高兴得更是合不拢嘴。他们杀鸡杀鸭，尽家中所能，弄最好的饭菜来招待这个未过门的儿媳妇。

他们只在家里住了三天便回了深圳。

回来后，菜香对姐姐说，那是一个穷得屙屎都不生蛆的地方，早知道这么边远的地方，就不找胖子了。

荷香说，你现在是生米煮成了熟饭，只能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了。嫁根扁担抱着走。

后来，菜香的肚子便日渐挺起来了。她像一只鸭婆子样，一挺一挺地去做事，直到快临盆了，胖子才将她送回了坪上。回家一周便生了一个胖女孩。

孩子生下来三天后，胖子就匆匆赶回了深圳做事。菜香带着孩子住在坪上娘家。因为菜香生的是女孩，长贵和老婆嘴里不说，但脸上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

菜香坐满月子，便打算将孩子交给父母带，自己回深圳。然而，长贵却不肯。长贵说：“你的奶水这么旺，为什么不喂孩子？你将孩子丢在家里让我们喂米粉，不是我们嫌麻烦，而是对孩子的身体不好。”

菜香说：“别人家的孩子都吃粉长大，为什么身体都好。”

长贵说：“别人家那是没奶吃，没了办法才吃粉。”

菜香说：“你们就当我没有奶水嘛！”

长贵说：“这不行，你有奶水，就得将孩子喂到一岁半再断奶。你们几姊妹，个个都是吃奶吃到一岁半才断奶。”

这事闹得难分难解，后来便闹到老大荷香那里去了。

长贵给她打电话说：“哪有生了孩子不喂奶的，有奶水不喂，这是作孽！你们姊妹六个，你妈个个将你们喂到一岁半才断奶。”

菜香在电话里哭诉着说：“我是一天也不想在家里待了，爸还要我喂孩子喂到一岁半才能走……”在菜香看来，生完了孩子她就完事了，剩下来的事是她爸她妈的事，因为是他们要她生的。

荷香一边劝父亲不要操那么多的心，这喂奶的事，菜香想喂就喂，不想喂就不喂，随她去……

另一方面，荷香又骂妹妹，一点责任感都没有，自己生下来的孩子，要对孩子负责……

但是，说来说去，都不听她的。后来，荷香便找胖子商量。荷香说：“菜香不想给孩子喂奶，急着想来深圳，爸却不让她走，非得要她喂孩子喂到一岁半再断奶。我想，你们两人长期分开也不是个事，是不是你在这边干脆将工作辞了，回我们老家的镇子上去开一家土菜馆。这样，菜香既能喂孩子吃奶，又可以帮你一道打理店子，我爸我妈又可以帮你们看着孩子，两方都兼顾了。”

胖子说：“姐姐你这是个好主意，我听你的。我回老家去开个土菜馆，说不定比在这里打工还能赚得更多。”

荷香说：“那还真的难说。我们小时候在村里吃酒席，那个十大碗，叫作乡里‘情席’，特别好吃。可是现在却都不搞那种土‘情席’了，都搞洋意子，动不动就是上乌龟王八虾子螃蟹，一点都不好吃。你要是将那个‘情席’挖掘出来，肯定会生意兴隆。”

胖子说：“只要村里还有老师傅会做，我就一定学得出来。”

荷香便开心地笑了：“好啦，那我下次回家，就盼着吃你做的‘情席’。”

胖子便在酒店里将职辞了。

临走时，荷香问胖子：“你回去开店子，起手本钱够么？”

胖子说：“我这些年还是积攒了两三万块钱，在镇子上开个店子应该差不多了。”

荷香说：“我这里有三千块钱，你先拿着。”

“不用了。”

“你先拿着，万一不用再还给我。”

于是，胖子就这样回到了坪上。胖子回来了，菜香也就安心喂孩子了。长贵老两口也高兴了。

他们很快在安定镇上租下了一个楼上楼下两层的门面，且立即请了砖木匠开始搞装饰。胖子告诉长贵，他这店子就取名叫“坪上情席”，招牌菜就是老情席的十大碗。

长贵说：“我以为你从广东回来是开海鲜店，没想到是来鼓捣这乡里情席。这种情席乡下都多年不搞了，现在的人都讲体面，要上乌龟王八、上仙鹅抱蛋。那种老情席没有人吃了。”

胖子说：“会有人来吃的，现在村里还能找到这种会做老情席的师傅么？”

“有，五根大叔就会做。因为没有人请，他也多年没办厨了，现在专门做道场、跳大神。”

“那我就拜他为师。”

“你一个从深圳大酒店来的大师傅，还去拜他一个乡里厨子为师？”

“该拜的还是要拜。”

这天夜里，胖子便迫不及待地提着烟酒随着老岳父到五根大叔家去了。

长贵说明来意之后，五根说：“现在谁家还办这种土情席呀！眼下时兴海鲜、乌龟王八。”

胖子说：“我开店子，就是要搞坪上的土情席，不搞海鲜，也不搞乌龟王八。”

五根说：“你学着这门手艺也好，不然真要失传了。”

胖子掏出本子和笔，坐在五根的面前认真记，五根便过过细细、一五一十讲：“这头一碗菜是炸肉，将肉切成小丁，拌在面粉里，用菜油炸，炸成了黄颜色之后出锅，切成片，上甑蒸，火功要猛，要蒸出油，这炸肉才入味，才松软，才有嚼头。第二碗是笋丝。笋要大山里的榨笋，要切得细、煮得透，先炒干水，再放骨头汤入味，这是一碗下酒菜，清爽、耐嚼，有回味。第三碗是百叶丝，豆腐一定要是石磨子磨出来的豆腐，机制的豆腐要不得，压百叶时要压得慢、压得透，这才有弹性、有嚼劲。百叶丝要切得均匀，要拌红萝卜丝、白萝卜丝混炒，要上骨头高汤，这才清爽，这才入味。第四碗是扣鸡，鸡一定要是自家孵的鸡，电孵的鸡要不得，要是土鸡种，要是寻觅野食长大的鸡，这才叫土鸡，如果用良种鸡、喂饲料的鸡就不叫坪上土情席了。这鸡要炖到刚好能将肉从骨头上剥离开来为最好，肉要撕成条，然后再将皮扣在上面，再放四季葱、放胡椒粉，然后再上炖鸡原汁汤。第五碗是扣羊肉，要是黑山羊，炖的时候要放一两个当归一起炖，炖好之后再将当归捞掉，这样才没臊味。羊肉也要像鸡肉样切成条，然后再将皮扣在上面，加芫荽菜、胡椒粉，再上原汤。第六碗是蹄花，只能用猪脚的前半截，那里皮多肉少，猪脚不能用沥青煺毛，那样的猪脚有化学气味。猪脚要放在灶膛里烧，烧成一截炭样再拿出来，这时便将皮里的毛桩都烧掉了，然后用瓦片就着热水刮，烧黄了的猪脚便有了腊肉的味道。剁成坨后，要用砂钵子在炭火上炖，烧完一炉炭，那一钵猪脚也就刚好不硬不烂，只加盐和葱花，这才香。第七碗菜是肚片，这肚片也和蹄花一样，不能到市上买，要靠自己加工毛料。猪肚猪肠从猪肚子里出来后，便拌空壳子稻谷在铁锅里猛炒，直炒到谷壳烧成了灰之后就行了，这时将肚肠清洗出来，便泛黄了，便有腊味了，也还有稻谷的香味在里边。切成片后，要加白瓜干一块炖煮，这白瓜干加进后去油腻，又清爽甜润。第八碗是蒸鱼，鱼要用两至三斤的鲢鱼，鲢鱼肉紧。太小了刺多，太大了肉粗，所以两至三斤最好。鱼要腌得透，腌三天三晚之后，再吊出来风干，干到八成时就行了。吃时，要用盐水浸泡一个通宵，开始腌盐要腌得咸是因为鱼必须腌透，不腌透鱼肉不紧。而吃的时候不能吃那么咸，所以就要用清水泡，将原有的盐稀释出来。泡过一个通宵之后用清水洗净，用茶油煎，煎到两面黄之后再加白辣椒干和浏阳豆豉上甑蒸半小时。一定要用白辣椒干，因为白辣椒干是青辣椒涝水后晒干的，这种辣椒辣得香，辣得温润。第九道菜是汤皮子扣肉，扣肉要用带皮的五花肉，扣肉下边要放马齿苋干菜，火候蒸到扣肉皮能用筷子夹烂时，肉的油蒸出来了，被马齿苋干菜吸收了，肉不再腻，马齿苋干吃起来也更香。第十碗菜是黑木耳炒青菜，青菜最好加少许黑木耳炒，或是开汤都行……”

五根一口气便将十碗菜讲下来，胖子便一口气记录在本子上。胖子说：“五根大叔，你这坪上的情席，不比做海鲜容易呀！”

五根说：“我还没讲完呢！有时，根据客人的口味，还得上两道甜菜，一道是银耳莲子，一道是红烧丸子。如果上这两道甜菜，那就换两道别的菜下来，有时，各种情席不同，菜也要作调整，如收亲情席、嫁女情席、做寿情席、洗三朝情席、砌屋上梁情席、办白喜事的情席……上的菜都略有不同。反正，只有狗肉上不得正席，其他的肉都可以上。”

胖子说：“五根大叔，我的店子搞起来后，只怕还得请您手把手教我，带我一程。”

五根说：“我一定来，这过了时的手艺，能有人传下来，我也算了却一桩心事。你是深圳的大厨师出身，肯定一点就通。这坪上情席也没有别的巧，就是材料要真、做工要细、火候要准、汤锅要浓。尤其是在吃的时候，一定要把握节奏，吃完一碗，喝过一巡酒，再端上第二碗，俗话说，一热当三鲜。坪上情席总结起来是三句话，十二个字：清清淡淡、汤汤水水、热热乎乎，这是总口诀。”

胖子说：“五根大叔，你这清清淡淡、汤汤水水、热热乎乎的总口诀，还真符合了现代人的养生之道。”

五根笑了笑说：“讲到养生，我们坪上的百草都可入菜呀！你看，路边上一片片生长着的蒲公英，做凉拌、煮稀饭，味甘清爽，败毒护肝。这生长在小溪边上的臭尿端，学名叫作鱼腥草的根，凉拌也行，炖汤也行，清热、败毒、消炎，还可治妇科病。这漫山遍野的蕨菜，用开水涝过一道，做凉拌，是上好的粗纤维食品。那棕树上的嫩棕子，呈蛋黄色的时候采摘下来，磨成浆，拌面粉、糯米粉做成粑粑，是不可多得的、富含氨基酸的食品。春天里路边的蒿草长到寸把高时，采下来，用开水涝过，拌米粉做成蒿子粑粑，清香爽口，含有多种维生素……这路边上、溪滩上的野草随便一凑合，就是几十道凉拌和小吃，样样好吃，样样有营养，样样有药效！”

胖子激动地说：“五根大叔，你可真是一座富矿，日后我再慢慢开采，一样一样跟你学着将这漫山遍野的野草做成坪上土菜。”

五根苦笑着摇了摇头说：“过去那些年月，老是吃不饱饭，一到青黄不接时节，人们就想尽办法挖着这野地里能入口的野菜充饥。我呢，不仅为了充饥，还要挖空心思做出味道来。这就叫作‘叫花子日磨眼——穷快活’。”

胖子说：“现在那些富人的餐桌上，不过就是你所讲的这些野生的有机食品呀！”

五根一笑：“你这么说来，我在瓜菜代的年月里，就已经过上富人的生活了。”

于是，他们便笑作了一团。

长贵对胖子说：“你五根大叔就是会说笑话，饱也快活，饿也快活。”

五根说：“这做菜，本来就是一个快活的事，一样普通的食材，你只要是挖空心思去做，它就不普通了，它就出味了。”

胖子说：“五根大叔，你再讲讲坪上的家常饭菜给我听听。我开餐馆，总不能只搞十大碗，也还得搞一些别的有坪上特色的土菜呀！”

五根说：“这就太多了，像这河里的鱼虾和泥鳅黄鳝，样样都能做出特色。河鱼要用茶油煎，煎到两面发黄，再用河水炖煮，这叫河水煮河鱼，煮到汤发白时，再加酸辣椒、酸刀把豆，加酸坛子里的酸水。酸坛子要自家养，泡刀把豆、白萝卜、藠头、大蒜子、老姜这几样就行了。酸刀豆和酸水煮片刻后，再加入生姜、紫苏煮片刻，最后加四季葱。河里的小鱼小虾，也可以焙成火焙鱼，火焙鱼不是用锅焙，要用粗棕包上，吊在火塘上，慢慢用柴草烟熏，熏得三五天下来，小鱼小虾熏干了，柴草烟也入内了。火焙鱼可以拌茶油、浏阳豆豉、涝水白辣椒干蒸吃，也可以拌青辣椒、酸萝卜、紫苏、生姜小炒，还可以拌酸刀豆、青椒、生姜、薄荷叶煮汤……我们坪上做泥鳅黄鳝，也有自己的特色，鳝鱼要拌河边的野生水芹菜吃。鳝鱼剖了后，就不能再用清水洗，要带血，剁细了直接下锅，用茶油炸至七成熟，将水芹菜拌进去一块炒，然后加一瓢汤汁，加姜丝、薄荷、辣椒、胡椒粉，带汤吃。鳝鱼也可小炒，切成鳝鱼片，用茶油炒到半熟，加黄瓜条或是莴笋条一块炒，出锅时再加紫苏叶、红辣椒、大蒜片。小的鳝鱼，不方便剖，可以做成太极图吃，一条条活的放到茶油锅里煎，它便自然卷曲成了太极图，煎熟后，加紫苏叶、大蒜泥、红辣椒、陈醋……一边吃，一边扯掉里边的肠子，这是下酒的好菜。用鳝鱼下面条，也是坪上一绝，这鳝鱼不用取刺，只将肚皮划开，取出肠子，然后再将鳝鱼放回清水中去游，这样，鳝鱼的血水就全都融进清水中了，游过一个时辰捞出来，先用铁锤将鳝鱼的刺砸碎，然后剁成肉末，用茶油爆炒，再将那一碗鳝鱼游过的血水倒进去煮，煮片刻后，加薄荷叶、红辣椒、姜丝、胡椒粉小煮，然后将面条煮熟后下到里面，这可是最好吃的面条……泥鳅也可以做出好几种吃法，一般是茶油煎泥鳅，煎的时候，一定要用锅铲将泥鳅慢慢打扁，打扁了才能入味，一边打一边将盐、醋、酱油、辣椒放进去，快出锅时才放蒜泥、薄荷、胡椒粉。泥鳅也可炖腊肉骨头，炖到泥鳅肚子开裂了，汤发白了，腊肉可以从骨头上剥下来了，这才到火候了，将一个鸡蛋、一个鸭蛋搅拌到一起，打成蛋花，再加四季葱、胡椒粉，这汤，色香味样样都全了。泥鳅苦瓜汤，也是坪上的一种吃法，泥鳅炖到汤发白时，将苦瓜小炒，苦瓜在炒之前，一定要用薄盐腌一下，这样，苦瓜吃起来脆，又不变颜色，青绿爽口。苦瓜炒到半熟时，再将泥鳅汤掺进去，加红辣椒、嫩姜丝、薄荷叶、胡椒粉，这是少有的新鲜汤……”

胖子说：“五根叔，被你这么一讲，我都不停地流口水了。你的这些做法，想起来都好吃。我们在深圳可是从来就没做过。”

五根说：“这就叫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我光顾了给你讲这河鲜的做法，还没讲园中的蔬菜呢！蔬菜除了吃时鲜还可以加工成各种各样的干菜，做出各种各样的味道。就说这萝卜吧，拔出连泥带根的萝卜，在屋檐底下用稻草结成串吊着风干，进入腊月，熏了腊肉，将风干萝卜取下来，用清水浸发，和腊肉一块炖，不能盖锅盖，一盖锅盖萝卜就苦了，要敞开锅，炖一个时辰下来，满村子都是萝卜腊肉香，这样一锅炖出来，腊肉一点都不油腻了，腊肉的油被风干的萝卜吸走了，萝卜吃起来香甜可口，有了腊肉的味。我们坪上人如果过年没有吃一锅腊肉炖风干萝卜，这年就好像没过一样呀！萝卜还可以切成条，晒成干，萝卜条晒到三四成干时，拌辣椒酱进坛封存，随时可以夹出来生吃，又香又脆，又辣又爽口。萝卜条晒到七成干，入坛封存，随时可以拿出来炒腊肉，加大蒜叶，鲜香。萝卜也可以刨成丝，晒成干，吃时，用清水浸发，拌韭菜小炒，清清爽爽，是下酒的好菜。萝卜叶子也可以晒成萝卜酸菜，入坛封存，十天半月后便可用来蒸腊肉、蒸五花肉，既下饭，又下酒……萝卜全身都是宝，萝卜能治百病，俗话说，萝卜菜上了街，药铺里取招牌……青菜在抽茎时，可以晒成酸菜入坛封存，也可以将嫩尖做成‘冲菜’。‘冲菜’你听说过吧，这可是坪上一绝，将青菜的嫩茎折下来，在锅里用小火杀青，反复揉搓，然后入坛封存一个通宵，第二天冲劲就出来了，像吃芥末一样，把人的眼泪鼻涕都能冲出来……坪上的人家，几乎家家户户的灶房里都有十几二十个菜坛子，辣椒酱、霉豆腐、腊八豆、萝卜条、盐酸菜、酸坛、冲菜、豆酱……随便将这些坛子菜一凑合，就是一桌顶好的下饭菜……”

五根是那么兴奋地聊着，他们一直聊到鸡叫过后才散场。

两个月后，胖子的“坪上情席”便在安定镇上开张了。五根大叔守在那里，有时是亲自掌勺儿，有时是站在一边指导胖子如何按老手艺操作。菜香在大堂里打理，长贵两口子便四处张罗着去买真正的土鸡、土猪肉、大山里的压榨笋、池塘里没喂饲料的鱼。他们还专门请了人在家里用石磨子磨豆腐……一家人都在围着这个新开张的店子忙得团团转。

店子里的生意很快就火起来了，镇上来了上级领导，镇上人家来了远处的亲戚，大家首先想到的便是带到“坪上情席”去。后来，就连县城里好多人都专门开车到这镇子上来吃“坪上情席”。据说县长也来吃过好几回。县城到安定镇上也不远，开车半个多小时就过来了。

这一下，五根大叔和长贵便都想不通了，这在村里多年不兴了的过时情席，何解现在一下子又有那么多人喜欢吃了。

一年后，胖子和菜香一计议，在县城里又开了一家“坪上情席”的连锁店，店子从开张的那一天起，几乎每天都是座无虚席。那个火爆场面，是胖子和菜香始料未及的。

后来，他们又陆续在岳阳、在长沙、在广州和深圳开了连锁店。

作者：彭东明

责编：尹伊铭

来源：平江县融媒体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