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小说《坪上村传》(连载十)彭东明著
2021-02-01 12:40:29          来源:坪上书院 | 编辑:林颖 |          浏览量:28424

他回到故乡,花了三年时光,将一栋始建于清乾隆年间,已经破败不堪的祖屋修缮成一座书院。他生怕故乡的风情流失在岁月的长河里,又花了五年时光,写了《坪上村传》,作为永久的传承与忆念。

该作于2018年在《十月》杂志发表,之后又数易其稿,已由《作家出版社》出版。              

                         —— 编者按

                          长命锁 (上)

老四菊香同样是初中毕业便到深圳找大姐。

大姐荷香依然是先安排她到酒店洗碗。

菊香在洗碗擦地端盘子期间,认识了一个经常住在酒店里跑业务的温州小伙子。他们热恋一年多之后便结了婚,于是,菊香便告别深圳,随小伙子回了温州老家。他们帮衬着父母打理一家家具厂。不久便生了一个胖小子。

本来,老五茶香初中毕业后,长贵也同样打发她到深圳找大姐,茶香却暗暗抹泪,她对父亲说:“我还想读高中。”

长贵说:“你一个女孩子家,还读什么高中,读了初中,能写字、会算数就足够了。你要像你姐姐她们那样,早打工、早赚钱、早成家、早生几个孩子。”

茶香便不再哼声,只是一个人哭,她哭了三天之后,这事便闹到荷香那里去了。荷香给长贵来了电话。荷香说:“爸呀,茶香想读书,你就让她读。”

长贵说:“一个女孩子家,读那么多书干什么呀?你们姐妹几个,都只读了初中毕业,现在不都混得蛮好!”

荷香说:“我们那时是家里穷,没办法。现在家里的情况好了,茶香的书由我来送,只要她想读就让她读,就是读到九州外国,我也送。”

长贵说:“茶香的书读得再多,还是要嫁人,这不是给别人家帮忙吗?你有钱也不能乱花。”

荷香说:“爸呀,你这是封建思想,现在都什么年代了。我们就是读少了书,成了一辈子的遗憾。茶香的事,你就莫管了,一切由我来安排。我没有实现的理想,现在我要让茶香去实现。”

既然大姑娘把话讲到这个份儿上,长贵也就不再说什么。

于是,荷香便送茶香读了高中,送她读了大学,后来又送她到美国留学去了……

最后一个来找荷香的是弟弟小六子。小六子读完高中却没能考上大学。

长贵说:“你给我再复读一年,接着考。”

于是六子复读了一年,却又没考上。

长贵说:“你再复读,再考。”

六子又复读了一年,却考得比上两次的成绩还差。

长贵说:“你再给我复读一年,再考。你是我们家的独苗,你不能不读大学,你以后还要去做大事,你要为我们家光宗耀祖。”

六子说:“爸,你再要我读,我就会发疯了。”

长贵说:“你再读一年,肯定能考上。你看贺戏子家的豆子,复读四届下来,最后不就考上了北京大学么?”

六子说:“豆子是豆子,我是我。我现在只要一走进考场,心里就发慌,脑袋里边一片蜜蜂嗡嗡地叫,你叫我还怎么考呀?”

长贵说:“你那是中了邪,我去将你五根大叔请来,给你敬菩萨,跳大神。”

六子说:“我不是中了邪,我是中了疯,你再要逼我读,我就真的要疯了。”

父子俩吵得不可开交,最后又是吵到荷香那里去了。荷香说:“爸呀,六子硬是读不进,你就莫硬逼他读了,让他到深圳来工作。往后他万一想读了,还可以一边工作,一边学习。”

长贵也就只好听大姑娘的话,让六子到深圳去了。

六子走时,长贵特地将那把长命锁戴在六子的脖子上,长贵郑重地告诉他:“以后不管你到了哪里,都要记得戴着这把锁,这是你的命根子。”

六子说:“爸,我现在都长大成人了,还戴着这锁,别人会笑话我。”

长贵却坚定地说:“就是到了八十岁,你也要戴着这把锁。”

长贵生完五个女孩后,终于生下了这个儿子。可是,算命先生却说,长贵的命里是没有崽的,这儿子,终究会留不住。

长贵便用三块大洋请银匠打了一把长命锁,天天戴在六子的脖子上。长贵深信,这在北坛老爷的神台前敬过的长命锁,一定能将他的儿子锁住。

六子拗不过父亲,只好戴着这把用银子打成的长命锁离开了村庄。

然而,这银子打就的锁,却没能锁得住六子。十二年后,当六子做完变性手术时,便将这把长命锁送进了坪上老屋里……

当年,六子到深圳时,是那么乖顺的一个孩子,他对大姐荷香说:“大姐,你安排我去洗碗,我就洗碗,我什么苦都能吃,只要不让我去考大学。”

荷香对六子说:“你那几个姐姐刚来时,都是先在酒店洗碗。你是男孩,我不能让你去洗碗,你到我们的一家外贸公司去做内勤,订货、收货、发货、做文档,你样样都要熟悉一下。”

小六说:“姐姐我听你的。”

荷香说:“你要做好这一块的事情,还得恶补英语。我给你去电大报一个英语班学习,你一边上班,一边进修英语,最少要达到四级,最好是达到六级,你才能完全胜任这项工作。”

六子说:“姐姐你放心,我争取在两到三年内达到六级水平。”

荷香说:“六子呀,你是我们家唯一的男孩,往后你就是我们家的顶梁柱。只要你愿意学习,我任何时候都会支持你。”

“姐姐,你才是我们家的顶梁柱,没有你带路,我们后面这五个只怕都在坪上跟着爹种那几丘田,哪里会有现在这个样子。”

六子说得没错,父亲长贵常常挂在嘴巴上的一句话便是:荷香是前边的乌龟爬开一条路,后面的乌龟便都跟着来了。其实,荷香带出来的人又何止是自己的四个妹妹一个弟弟,坪上村所有到深圳打工的女孩,几乎都是来找荷香。后来,周边十里八村的女孩也来找她。凡是家乡的女孩来了,荷香能安排在自己的公司便尽量安排在自己的公司里,万一安排不了,她也会尽全力到别的公司或厂家去找事。她总是对那些老板说:“我娘家的人来了,你总得帮忙找个事情做。”她把从平江去的女孩,统称为娘家的人。

荷香自己也说不清,她到底帮助过多少个家乡来的女孩在深圳落脚。但是,那些得到过荷香帮助的女孩,无论是在深圳落脚生根,还是随男人嫁到了天南地北,她们都记得从坪上第一个走出来的荷香……

小六子没有辜负大姐的殷切期望,他一边在外贸公司料理内务,一边在电大学习英语,而且寒暑假还到新东方参加英语短训班,三年工夫下来,他便达到了大姐所期望的英语六级。

荷香欣喜地说:“六子你的业务已经做得很熟练了,现在英语水平也跟上了,你完全可以独当一面了。回家过完年之后,你就到上海去管理那边的一家公司。”

六子说:“大姐,我听你的。”

荷香说:“你到了那边,一定要开创一个新的局面,充分展示你的才华。”

然而,六姊妹都回到家乡过年时,父亲在饭桌上却十分严肃地提出来:“六子你不能老是学英语、忙工作,你该用心找个女朋友了。”

荷香说:“还早呢,你让他先把工作搞好。”

长贵说:“还早什么呀,你们一个个十六七岁就找下了男人,六子过完年都二十六了。我急着想抱孙子了。”

荷香说:“你现在不是已经抱了三个在坪上么,你还嫌不累呀?”这时,老二菜香已经生了两个女孩,都放在长贵这里带,自己和胖子在镇上和县城开店子。老三梅香生的那个女孩也交给了长贵,自己跑到云南开客栈去了。

长贵严正申明:“我是想抱孙子,这几个是外孙女。”

长贵老婆忙说:“今天是吃团年饭,不讲这些了。六子你看见有合适的就找一个回来。”

六子说:“我没有碰到一个合适的。”

长贵气恼地说:“你五个姐姐她们一碰就合适,你何解三年都碰不到一个合适的呢?”

荷香说:“爸你别急,六子也是缘分没到。”

长贵老婆说:“好了,不说这个事了,六子明年过年时,可是一定要带一个回来。”

六子说:“我一定带一个回来。”

然而,第二年小六子却依然还是一个人回来过年。

第三年、第四年……小六子年年都是一个人回家过年。这些年,长贵家里的人口却是年年都在添加。老二菜香又生了一个女孩放在长贵这里。老三梅香在云南又生了一个女孩,她跟那个老板分手了。老四菊香远嫁温州之后,生了一男一女,她家公婆带着,倒是没有来麻烦长贵两口子。长贵一直说要到温州去看看,四姑娘嫁在那里,门框朝东还是朝西都不知道。但是身边带了五个外孙女,也就没有一点办法走开身。后来荷香说,爹你不用担心老四家的门框朝东朝西了,她家在海边,办了公司,办了厂子,生活红红火火。听大闺女这一说,长贵也就不担心了。

然而,这小六子迟迟找不到对象,年复一年,便成了长贵一块心病。

这一年的夏天过后,镇上的中学新来了一位女教师,是研究生毕业,家在县城,父母亲都是国家干部。她到菜香的“坪上情席”来吃过两回饭,菜香认为,镇上再也找不到第二个这么漂亮的人了。于是菜香便托了校长去打听,问这女孩找了对象没有。校长通过了解,她还没找。于是,菜香便拿了老六的照片,请校长出面给小六子做大媒。

校长拿了小六子的照片给女孩看了,又将小六子本人和这一家子的情况详细给女孩做了介绍。女孩便点了头,同意和小六子见面。

菜香高兴地告诉父亲,要他将弟弟叫回来相亲。

长贵立马给小六子打电话,他说他生病了,要他赶紧回来。长贵心里知道,如果说要他回来相亲,说不定他小子就懒得回。

六子第二天便从上海飞回来了。

长贵躺在睡椅上,装一个病了的样子。他说:“吃了药,打了吊针,现在比前两天好多了。”

六子说:“老天保佑你,好些了就好,我那边公司里还正忙着呢。”

长贵说:“再忙你也得在家里陪我几天。你二姐给你在镇上中学找了个对象,研究生毕业,长得又漂亮,父母都是县里的领导干部。”

六子坐在那里神色木然。

长贵又说:“这一回,如果人家姑娘看上你了,你就没什么话可说了,你再也不能挑三拣四了,你都已经二十九了,我和你妈为你急得常常是半夜半夜睡不着。”

六子说:“爸你别着急,眼下,那边公司里正忙着呢!”

长贵说:“再忙也得把这事定下来了再走。”

六子便坐在那里发呆,不再说什么。

第二天,菜香便请了校长带着那女孩到她店子里吃饭,让弟弟六子做伴。长贵老两口也装作在店子里打杂帮忙的样子。

长贵对胖子和菜香说:“你们一定要把这餐饭菜安排好,要尽好的上。”

胖子说:“那我好好想想,硬是要搞出我们坪上的特色,只有留住了姑娘的胃,才能留住姑娘的心。”

琢磨了半天,胖子列出了一张菜单,请老岳父审查:一份椿尖煎蛋,眼下椿树已经发出了嫩芽,椿尖嫩芽是最时鲜的菜了。一份河鱼煮酸萝卜,昨夜才下过一场桃花雨,河鱼是早上才收到的活鲜。一份酒炒嫩叫鸡公,春天里散寒。一份麻油炒仔鸭,去火败毒。一份党参、淮山药蒸猪肚,温补。一份嫩南瓜丝炒牛肉。一份鱼腥草炖筒子骨。一份蒲公英煮绿豆稀饭,甜点上一份蒿子粑粑。胖子说,他把春天里最时鲜的菜都上齐了。

长贵看了半天,然后说:“你再到打脚鱼的五驼子那里去买一只野生脚鱼来,清炖了,加一点红薯粉皮在里边。”

胖子说:“野生脚鱼眼下只怕要三百多块钱一斤呀!”

长贵说:“三百多就三百多。你那菜单上没有一个大菜。”

胖子说:“好,我这就去找五驼子。”

中午,校长带着那个女孩一到,菜香便热情相迎:“王校长是贵客,难得请动,正好我弟弟从上海回来了,陪你喝杯酒。”说着,便将他们迎到了楼上的雅座。

长贵两口子便忙着送茶、端菜,看上去这好像不是相亲,而是请王校长吃个便饭。

吃过饭,寒暄一阵,他们也就匆匆走了,说是下午还有课。

夜里,王校长便给菜香回话了,他说,那女孩愿意和小六接触交个朋友。

长贵听了,高兴得不得了。他对六子说:“这回你就再也没有什么话讲了,人家要文化有文化,要背景有背景,要模样有模样,哪样都比你强。你明天就领她到县城里去看电影,年前就把证领了,把酒办了。”

六子却坐在那里一声不吭。

长贵说:“我的个活爷,难道这么好的女孩你还看不上?”

六子抬起头,长长地舒了一口闷气:“爹呀,我把实话告诉你吧,我不喜欢和女孩结婚,所以这么多年我一直没谈恋爱。”

“你不喜欢和女孩结婚,难道你想去当和尚?”

小六子说:“也不是去当和尚,我是想去做一个变性手术,我不想当男人,我想变成一个女孩。”

长贵说:“你是在说梦话吧,你老大不小了,还没个正经样。”

儿子老六十分严肃地说:“爹,我是给你说的正经话,我是真心想要变成一个女孩子。我将这花衣服穿到身上便心情舒畅……”

长贵说:“你妈从小给你穿花衣服,那是因为没钱,家里穷,只能捡你姐姐她们穿过的旧衣穿,现在你是大男人了,你不能再穿花衣服了。这走出去丢人现眼。”

老六说:“这不是穿不穿花衣的问题,而是我打心底里就想做一个女孩。”

长贵哭丧着脸说:“都是你姐姐她们从小把你抱着搂着宠坏了,你就什么都学她们。可是现在你长大了,不能再学她们了。”

老六说:“我不是学她们,我本来就想做一个女人。”

长贵说:“我的祖宗呀,你本来就是一个男孩,你怎么就想要去做一个女孩呢?为了得到你这个男孩,我是经历了千辛万苦哪……”说着,长贵便涕泪横流。

儿子老六也涕泪齐下:“爹,我知道你为了生我吃尽了苦头,可我就是想要做一个女孩,我要去做一个变性手术,需要三十多万才能做这个手术,我现在还凑不起这个钱,不然我早就做了……”

“你说什么……啊……”长贵只觉一阵天旋地转,一头栽在了地上。

长贵苏醒过来后,将六子的身份证和钱包都扣下了,不让他走。他自己在家蒙头睡了三天,像是得过一场大病。三天后,长贵认定儿子只怕是中了邪,犯了冲煞。于是,他决计去找五根,请他来出神镇邪。

五根早年是一个孤儿,在村上吃百家饭长大,长大后他便四处游荡,学了一身的本事。早年办厨,后来做电工、搞修理、开手扶拖拉机、看相、算八字、摸米收吓、出神捉鬼、做道士……五根的脑瓜子灵,学一样像一样,没有他学不会的东西。

小孩受了惊吓,夜里啼哭,坪上村所有的人都会想到,请五根来摸米收吓。五根端一盅米,趁小孩睡觉时绕着他转三圈,口里念着咒,然后五根看看杯中的米,就能看出小孩是在什么地方被什么东西吓着了。他将符咒念完,用一件小孩穿过的、带汗气的衣服将米包上,放在小孩的枕头边,五根说,惊吓收好了,夜哭郎不得再哭了。

从此,果真小孩就睡得踏实,夜里不再啼哭。

人们吃饭时不小心将鱼刺卡在了喉咙口,自然就想到了五根,请他给画一碗九牛水喝。

五根随请随到,端一碗冷水,站在窗前望着天空,念一通咒语,手在水上画一通,然后便说:“分三口,将水喝下去,鱼刺就没了。”

喝完五根念过咒的这一碗水,鱼刺就真的下去了。

五根就有这么神。

村上人得了大病,医院没法治了,便将五根请去“打天灾”或是“话灾饭”。打天灾是在五根拿着司刀跳过大神之后,站在一个台子上,将一甑刚刚蒸熟的糯米粑粑一把把抓着往台子下丢,这粑粑是五根念过咒的神水和着米粉做成的粑粑,大伙便站在台下争抢五根丢下来的粑粑,意思是村上人吃了这些粑粑,都来为病人分灾消祸。

我们小时候,还听说过五根不但会出神收鬼,而且还会“撑狗法”。

“撑狗法”是遇上了咬人的狗,将神咒一念,便将狗的嘴巴撑住,这时狗不但不能咬人,就连叫都叫不出声。要等到五根念了解咒,狗才能重新发声。

我小时候最想向五根大叔学的道,便是这“撑狗法”,因为我到外婆家去时,要路过朱砂岭,那里有一条咬人的恶狗,经常追着我们恶叫。我们到敬宗堂去上学,在南坛庙也有一条恶狗,每天都要追着我们咬一程。

我常常想,要是能将五根大叔的“撑狗法”学到该有多好,我将咒语一念,那恶狗便叫不出声了。

有一回,我家请了裁缝师傅,砍了肉,五根大叔从我家门前路过,我父亲便留五根在我家吃饭。五根是单身汉,一人吃饱了,全家不饿。在坪上村,不管是谁家请他帮忙,他从不推辞,起五更睡半夜做法事,从不取人家一分钱报酬。到了吃饭时节,五根不管到了哪家,家家户户都会留他吃饭,五根就这样行走在坪上村。

那一天,趁着五根在我家吃饭,我便将他缠上了,我说:“五根大叔,你一定要教我‘撑狗法’,我去上学,天天都怕南坛庙那条狗咬人,我到外婆家去,就怕过朱砂岭,那条狗更恶。”

“你太小了,等到你长大了我再教你。”五根大叔笑眯眯地对我说。

我说:“等到我长大了就不怕狗了,要学就是现在学,今天你要是不教我,我就不让你走。”

五根便笑:“好吧,那我就教你。”

五根将我带到里边房里,把门关上,画了一道符给我看,他说:“你要记得这符,到时候,用右手的食指将这符画在左手的手板心上,然后左手将拳头捏紧,狗来了,一边念咒语,将拳头打开,狗就被撑住了。”

我的心里一阵狂喜,终于学到这“撑狗法”了。

五根又说:“你要将这符和咒语都记在心里。”

我说:“我已经记住了。”

“真是个聪明的孩子。”五根在我的头上摸了摸,“你去吧。”

那一夜,我几乎兴奋得睡不着觉,我想,我也是有道的人了,从此以后再也不怕那些咬人的恶狗了。我将那道符和那四句咒语反复在心里默念着,我生怕睡一觉起来忘了。

第二天,我去上学时,还没到南坛庙,我早早地便将那道符画在了手板心里,我用拳头紧紧地捏着。走近了南坛庙,那条恶狗如期而至,它老远就朝我凶狠地叫着。我昂首挺胸,一点都不害怕,口里念起了咒语,念完咒之后,我便将左手捏着的拳头松开,将那一道神符放了出去。然而,我所期待的奇迹并没有出现,狗的嘴巴并没有因为我的符放出去而撑住,它依旧是恶狠狠地一个劲朝着我凶叫。只是似乎并不像往常那样冲上前来进攻我,我脸不改色心不跳地走了过去。

那天放学后,我迫不及待地跑到五根大叔家里去了,我告诉他,这“撑狗法”没有撑得住南坛庙那条恶狗。

五根笑眯眯地说:“这法子,有的人使起来灵,有的人使起来就不灵。”

“听人家说,学道是要打三毛三分钱赏封的,我是不是因为没有给你打这三毛三分钱赏封,这‘撑狗法’就不灵?”

五根说:“这倒不是。但你真要学道,嘴是要禁的,以后不能再吃狗肉、蛇肉、乌龟肉、脚鱼肉,还有河里那些身上带花纹的道士鱼也吃不得。”

“我一定不吃。”

我当时是那样坚定地下了决心,往后切不吃这些东西,但后来,一到吃饭的时节,却又压根忘记了。正因为如此,我在五根那里学的“撑狗法”从来就没灵验过。

现在,我连那道符也忘了,那四句咒语也忘了,全都还给了五根。

五根大叔现在的身板骨依然硬朗,他行走在坪上村,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依然是吃百家饭,帮百家忙。小孩受了惊吓、老人生了病痛、这家那家动土犯了冲煞,几百户人家的坪上村,长年短月有着五根忙不完的事。

菜香和胖子在镇上开馆子后,五根手把手教了他们一年,他把所有的本事都教给了胖子,然后他就回村里来了,他说他再也累不动厨房里的事了。他还说,现在胖子的手艺,比他强……

如今五根依旧住在烂泥洞那栋土坯屋里。长贵一大清早就上了他的门。

“长贵你这么早呀!”五根睡眼蒙眬,他这一辈子都是睡懒觉,如今老了也改不了。

长贵哭丧着脸:“五根,我那小六子中邪了,中得还不轻。”

“我昨天在长田市看见他呀,老远就客客气气喊我,不像中了邪的。”

长贵说:“硬是中了邪,我要他回来相亲,他却吵着要去做什么变性手术,他说他想变成一个女的,你说这是不是中了邪……”

“有这样的事么?”五根替人家整了一辈子的邪,他不相信世界上还有这么邪的事。

“硬是有这样邪,天天吵着要去做手术,要将那玩意割掉。”

五根点点头:“那我今夜就来整一坛,你回去准备一只三斤重的叫鸡公,三斤神纸,还有香烛、鞭炮。”

于是,长贵就行色匆匆地回家做准备去了。

夜里,五根来到长贵那栋矗立在河岸上的别墅里,他焚香秉烛斩雄鸡,全神贯注将法事从点灯时分一直做到鸡叫。五根在那里念着经、跳着神,小六子便在一边扭动着他那水蛇腰走来走去,不时还发出脆亮的笑声。他说:“五根大叔你莫劳空神了,我没中邪,我又不是今天才想变成一个女人,我从小就想像我的姐姐她们一样,穿花衣服、扎辫子……”

五根像是没听见小六子那些话,他不受他的干扰,全神贯注地做着他的法事,如入无人之野。

半夜时将法事做完,五根已经累得精疲力竭,他毕竟已经是一位七十八岁的老人。

临走时五根对长贵说:“我已经尽心尽力做了法事,可是,老六这小子不像中了邪,他神清气爽。”

长贵问道:“这病能有好转么?”

五根说:“不一定,这个病只怕不是我能治好的病,你最好还是另请高明。”

责编:林颖

来源:坪上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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