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小说《坪上村传》(连载十一)
2021-02-08 15:10:15          来源:今日平江 | 编辑:王明磊 | 作者:彭东明          浏览量:28552

他回到故乡,花了三年时光,将一栋始建于清乾隆年间,已经破败不堪的祖屋修缮成一座书院。他生怕故乡的风情流失在岁月的长河里,又花了五年时光,写了《坪上村传》,作为永久的传承与忆念。

该作于2018年在《十月》杂志发表,之后又数易其稿,已由《作家出版社》出版。              

                            —— 编者按

 


                        长命锁(下)

长贵感到了从未有过的恐慌,老六这小子如果不是中了邪,那就是神经出了毛病。这样,麻烦就大了。中了邪,请五根整一坛就好了,神经出了问题就一辈子不得了难。

然而,长贵仔细观察,这小子又不像是得了神经病,他什么事情都清清楚楚,该吃的时候吃,该睡的时候睡,该做事的时候做事,一点都不乱分寸。除了吵着要去做这个手术,别的方面都和从前一样。

神魂颠倒的长贵,决计去找老场长汤样保讨个主意。汤样保是坪上村最大的官,他在离坪上三十里远的连云山林场当了一辈子的场长。如今退休了,叶落归根回到了坪上村。

长贵这一辈子,就服汤样保,他打心底里敬重他,信服他。十八九岁时,长贵便跟着汤样保走出了坪上村,先是跟着他在连云山林场伐木,后来便是放排,年年的桃花汛一下来,便将那一挂挂木排顺汨罗江水一直放到洞庭湖上。从此,长贵迈开了他漂荡江湖的生涯。

后来,长贵在洞庭湖边遇上了那个比自己小了一截、长得像水一样的女子。再后来,长贵不得不带着女子回村里来生孩子,这样他才不得不告别场长汤样保,告别汨罗江……

后来的日子,女孩一个挨着一个生,长贵也就再也走不出村了,他要守着那个年轻的、像水一样的老婆,还要守着那一窝女儿。他常常说,如果他一直跟着汤样保在林场里干,那么他早就吃上了国家粮,成了正式的林场职工。原来那些跟他一块放排的汉子,后来都是林场职工。

长贵来到老场长汤样保家里,坐了半天,却不知道怎么开口。

汤样保望着长贵那愁眉苦脸、心神不定的样子,便问:“长贵你怎么了?”在年轻的时候,汤样保是很器重长贵的,他吃苦耐劳,人又精明,更为重要的是他是烈士的后代。当年,坪上村这么多的青年,他就挑中长贵这个烈士后代带上了连云山。后来,长贵讨下了那个年轻漂亮的老婆,舍不得离开家,场长汤样保也能理解他。后来长贵一个女儿接着一个女儿生,汤样保每次回乡,只要在路上碰见了他,总要对他进行一通批评。直到退休回乡,人老了,一个村的人,抬头不见低头见,汤样保才不再另眼看长贵。

但长贵在老场长的面前,任何时候都是一个畏畏缩缩的样子。

老场长汤样保上下打量了长贵一眼,便问:“长贵你生病了?”

长贵说:“场长,我没生什么病,我这一身贱骨头硬朗着。”

“你没生病,那你这几夜怎么没到禾场上来看皮影子戏呢?那贺戏子的《说唐》,真是越唱越好了。”汤样保那依旧炯炯有神的目光注视着长贵。

“场长,我长贵的命苦呀!”长贵终于叹出一口长气。

汤样保望着长贵这个哼穷叫苦的样子,便皱起了眉头:“你该知足了,坪上村就你家的房子最高、车子最好、票子最多,你还要哼穷叫苦。”

“场长,实不相瞒,我要断子绝孙了,这房子这钱有什么用呀!”长贵说着,便涕泪横流。

汤样保瞪大了眼睛:“你崽女一大路,何解就要断子绝孙了呢?”

“嫁出门的女,就是泼出门的水,那是别个屋里的人。最后,我好不容易生了一个崽,我为了生这个崽,历尽了千辛万苦,如今养大了,二十九岁了也不找对象。这次要他从上海回来相亲,他跟我说,他不想做男人了,想做一个女人,他要到上海去做变性手术,要花三十多万……”

汤样保感到了万分的惊讶:“世界上还有这样的手术?”


“的确是这样。我开始以为他是中了邪,可是,请五根做了一坛法事,一点用都没有。”

汤样保说:“你这小六子只怕真的是被鬼打蒙了脑壳。”

“可是,五根说他这不是中了邪。”

“不是中了邪,那是碰哒鬼,就想要变成一个女人。”

“他没中邪,也不是发神经,他就是想要变成一个女的,我是没了办法,我想向老场长你讨个主意。”

老场长汤样保纳闷着,半天没哼声,脸上一片肃然。

长贵抽泣着说:“老场长你要给我拿个主意,我这一辈子就信你。”

汤样保叹了一口长气:“长贵呀,要我说,这小六子是被你从小宠坏了的,含在嘴里怕热了,捏在手里怕痛了,结果就养出这样一个报应崽。你看你那五个女儿,贱生贱养,个个都混得蛮像。”

“老场长呀,事已至此,再说这些也没什么用了。眼下你要给我拿个主意,怎么办?”

“怎么办,要我说,扁担下头出孝子,你给我打,不打不成人。他要星星你就上天去撬,他要珍珠你就下海去捞,他要去做变性手术你就拿三十多万,这不无法无天了。”

长贵咬了咬牙,好像心中有了主意:“老场长,你说得有道理,多谢你点拨。”长贵起身气冲冲地回家了。

一回到家,长贵随手抄了一根竹棍,朝着小六子劈头盖脑一通乱抽,他一边抽一边哭着、诉着:“老子今天非打死你……从小没动过你一个手指头,含在嘴里怕热了,抱在手里又怕冷了……结果把你宠坏了,放着好好的男人不做,你要做女人,我看你还做不做女人,今天老子要打扁你的脑壳,打醒你那一头雾水……”

长贵越打便哭得越伤心。

小六子却没有哭,他就那样直挺挺地站着,让长贵一棍棍抽,一阵工夫下来,小六子的脸上、手上、背上,横着竖着抽起了一道道血印子。

长贵哭喊道:“你这报应崽,你说话呀!你到底还变不变女人。”

小六子便说话了:“爸,你要是硬不让我变成女孩,我就去死,水库又没有盖盖子……”说着,小六子便往外跑。

长贵猛地一把扑上去,滚在地上,一双手死死地抱住了小六子的脚。长贵嚎啕大哭起来:“我的个崽呀……你不能去跳水库……你太爷爷冤里冤枉死在队伍上,你爷爷靠吃百家饭长大,传到你这里,就一根独苗哟……不能断了香火……”

长贵这凄厉的哭声,把周边的老人和小孩都吸引过来了,大家说着、劝着、推着,好不容易才将他们父子俩弄进屋。黄昏里的村庄,被长贵那一声声凄哭唤起了一重苦雾,后来,便下起了毛毛细雨……

夜里,村支书老万来了。

他先将小六子喊到里边房里,单独问了问情况。老万说:“你怎么突然就想着要变成一个女的呢?”

小六说:“我不是突然想的,我早就梦想着。”

老万说:“你小子这不是瞎胡闹吗,人生来是男的就是男的,生来是女的就是女的,哪里由得你自己鼓捣来鼓捣去。”


小六说:“在美国就是由自己变来变去的。”

老万说:“美国佬是反动的帝国主义,他们过着腐朽没落的资产阶级生活。我们是社会主义国家,我们要过健康向上的、人民当家做主的美好生活。”

小六子瞟了支书老万一眼,一副不屑一顾的表情:“支书你莫在我的面前磨嘴子讲那些大话,我可不吃你那一套。我只知道要过快乐的生活,让我做一个男人我就难受,让我做一个女人我就感到快乐,就是受苦受累我也快乐。这是我的自由,你万支书无权干涉我的私人生活……”

听到这里,支书老万气得在桌子上猛拍了一巴掌:“你小子在外才打了几天工就要翻天了,告诉你,你是坪上村的户口,你就得归我管,只怪现在的政策放得太松,要是在过去,老子一索子把你捆起来,吊到楼脚上打。”一气之下,支书老万冲了出来。

长贵在堂屋内待着,一见支书老万便涕泪齐下:“老万你要给我做主呀!你看我这个报应崽,为了把他生出来,我历尽了千辛万苦,如今他却要去变女的。我不让他做手术,他就要去寻死。如果他真去做了那个阉割手术,我这一脉香火岂不就到这里断了。老支书,我家是烈士后代,你要给我做主呀!烈士不能没有后代……”

正在气头上的老万,望着长贵这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心又软了。他叹了一口长气:“长贵呀,清官难断家务事,你家这一档子鸡毛蒜皮的事,政府管不了。”

长贵说:“老支书呀,你就可怜可怜我吧,你村上要是不管,我就只有死路一条了。这个报应崽,你不让他去割,他就要去寻死,他要真的去割了,这一脉香火不就断了?我活在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意思呢?”

老万说:“长贵呀!你这一辈子,就是重男轻女的思想害了你,当初你要是不生这个报应崽,你看你的日子多好过,你那五个女儿,个个都有出息。毛主席教导我们说,妇女半边天,女儿还不一样能够传宗接代。”

“老支书你自己有崽,你就站着说话不腰痛,女儿哪里能够传宗接代,你看我们坪上村哪家的女儿传宗接代了,那几家招了安徽过来的上门女婿,过几年便将女儿带着跑了,临老都成了孤寡……”

支书老万无语了。

长贵又说:“老万你要给我做主,我家是烈士后代,不能断了香火。”

老万搓着双手,半天才说:“我看你先把他关在家里,关醒他一头雾水。”

说完老万便出了门。

老万从长贵家出来,便到老屋里来找我,那些日子正好是老屋开始动工修缮,我一有闲空便守在了坪上。

老万说:“长贵家那一摊子破事你听说了么?”

“我听说了。”

老万连连摇着头:“真是今古奇观,好好一个男子汉要变成女人。你能不能给派出所打个电话,把小六子抓起来,关他个十天半月再说。”

“小六子又没干什么违法乱纪的事,怎么能够抓呢?”

老万说:“他虽然没违法,但却乱己呀!明明一个男劳力,却要去割一刀变成女劳力,这要是在过去搞人民公社的时候,非得一索子捆了,跪到台子上去批斗不可,由全劳力变到半劳力,这不就是想逃避劳动生产么,这样的人不抓还有什么人抓。”


我说:“过去是过去,现在是现在,时代不同了。过去能搞的事,现在不一定能搞,你这老支部书记,还是要与时俱进!”

老万摇了摇头,一声冷笑:“你们这些上边的大干部,就只晓得画大字!上边千条线,下边一个蔸,你们不晓得这下面的工作有多难做呀!”

我说:“这下边现在的工作应该比以前好做多了。你看,现在一不收农业税,二不收公粮,三不收上交,四不搞计划生育,放开生二胎后,你要那些年轻人生崽他都懒得生,以往这些头痛的事,现在都不做了。”

“你是站着说话不腰疼。现在村里的工作,没有一样是不难的。你看,镇上搞工业园,要占我们村里一点地,还要迁几户人家的坟,大会小会开了四十多个,磨了三个多月,工作做了几箩筐,就是做不通。人家不肯就不肯,你拿他一点办法都没有……你看坪上老屋搞修缮,偷砖的,偷瓦的,偷木头的,偷水泥的,偷三摸四什么东西都有人要,抓又抓不到,我说要对周边的几十户人家进行一次大搜查,你们又说搜不得……还有那些把东西堆在屋门口,把大路占去半边的,还有那些把死猪丢进河里的,把垃圾倒进河里的……还有打牌、赌博、买码、偷鸡摸狗的,还有男的在外打工、女的在家乱搞男女关系的……村干部去说他,他根本就不听你的卵叫……上边一项项工作压下来,下边搞不动,村干部就成了中间的挤偏芋头。”

支书老万站在那里,诉着一肚子的苦水。

我说:“现在农村面临的矛盾确实不少,村干部又没有抓手,很多新的矛盾新的问题,我们确实要认真去探讨,研究出一套解决问题的办法。”

老万说:“我就听不得你这些大话、空话,什么探讨不探讨,研究不研究,归根到底一句话,都只怪如今上边的政策太松太软。毛主席手上,谁敢跳皮,1950年搞‘土改’,土改工作队的袁队长他们几个人一合议,大笔一挥,就将村里的地主、恶霸、地痞、恶棍一夜之间杀了19个。1958年搞‘大跃进’,寒冬腊月敲开冰块下田搭粪凼,男女老少都上阵,不去的脱光衣服,一索子捆了跪在田埂上冻。1969年修秋湖水库,规定了每个劳动日要挑一百担土,挑不满的夜里往台子上一跪,开批斗大会……1974年割资本主义尾巴,三天工夫就将一个村的鸡鸭鹅全部斩尽杀绝了。那时,一个大队支部书记说的话,比现在一个县委书记说的话还管用……”

我笑着说:“老万呀,你就莫念那个老皇历了,那时是那时,现在是现在,讲究以人为本,科学发展。”

老万冷笑一声:“现在的政策确实是太好了,小孩读书不要钱,水泥路修到屋门前,种几丘田不但不收税,还要给你补贴这个钱、补贴那个钱。你知道老百姓现在最担心的事情是什么吗?”

“怕上边的政策变。”

老万大声说道:“错。现在老百姓最担心的事是再过两年只怕政府会派干部下来给他们喂饭吃。”

我禁不住笑了。

老万却不笑,他十分严肃地说:“你去看村里那些堂客们,不下田栽禾,不上山砍柴,不进园子种菜,跷起二郎腿买码打麻将,还到禾场上去跳街舞减肥膘,再过两年,你政府不派干部给她们喂饭吃,谁去喂给她们吃呀!”

我说:“现在上山下地干农活儿的,就是那些六七十岁的老头了,堂客们普遍不晓得做农活儿,也懒得干。”

老万说:“再过一些年,这些六七十岁的老人死了,这田土谁来种呀!”


我说:“现在政府不是在推进园田化、集约化么?以后都不用人工去耕作了,要推行机械化耕种,集约化经营。”

老万长嘘一口气:“我只怕是看不到这一天了,我都已经是七十七岁的人了。”

“你身板骨硬朗,还够得活呀!”

“俗话说,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喊自己去呀!”

我望着背脊都弯驼了的老万,确实感到有些心酸,这个老实巴交的人,多次向镇里提过要求,请求辞去身上这个支部书记,却总也辞不脱,原因是村里没有年轻人能接得了他这一脚活儿。

老万沉默了一会儿,又说:“今天把话匣子扯开了,还有一些我想不通的事,也想问问你,不然,我在心里老纠结,憋得慌。”

“您说吧。”

“原来家家户户厨房门口挖一个坑,早晨起来扫了灰尘、鸡屎,都往坑里倒,厨房里的脏水往坑里倒,铲了草皮也往坑里倒,黄菜叶也往坑里丢,反正所有垃圾都往坑里去了,过两个月出一次坑泥,下到稻田里、菜园里都是上好的有机肥料,种出的菜吃起来都是甜的。如今搞新农村建设,倡导不要坑了,说坑不卫生,容易生蚊虫,所以家家户户都将坑填了。垃圾呢,都往溪沟里倒,大水一来,冲得满世界都是塑料垃圾,整个村庄都成了一个大垃圾场。原来办酒席都是用瓷碗,用酒盅,现在都不用了,说难得洗,全都用的是塑料碗、塑料杯,一场酒席下来,几百上千个碗、杯,烧起来半个村庄都被那难闻的黑烟笼罩了。不烧呢,倒在稻田里十年八年不得化解……原来的人畜粪便都是粪缸装着,下到菜地里、稻田里,像一个宝样,人粪10分工一担,猪粪5分工一担,柴草灰8分工一担,这都是上好的肥料,用农家肥种出来的庄稼不但好吃,还不易发虫。自从搞新农村建设以来,上边号召改水改厕,人畜粪就全部随下水道下了小溪,原来一个村庄的人早晨都到小溪里去挑水喝,现在成了一条粪水沟,莫说是喝,打赤脚下溪水都不敢了,怕得皮肤病。原来那一溪山泉水多好,孩子们一到夏天便成群结队到小溪里游泳、摸鱼捞虾……现在你看看,一条这么好的小溪从我们坪上村流过,却家家户户没水喝,只好骑摩托车到三十多里远的连云山去拖水喝,要不就是在门前屋后打机井抽地下水喝。菜地里、稻田里再也没有农家肥下了,全部用化肥,化肥种出来的菜不但不好吃,而且爱发虫。农药一遍一遍杀个不停,这种农药淋出来的菜吃多了如何不得病呢……我不知道那些研究化肥、研究塑料、研究改水改厕填坑的科学家,他们到底是怎么在研究这个世界。我老也想不明白,现在的生活和过去的生活相比,到底是变好了还是变差了……我怀疑,长贵家的小六子是不是吃肉吃多了变成了这个样子。那小子从小爱吃肉,把肉当饭吃。现在外面哪里有好肉吃,猪都是用饲料喂养,饲料里是有激素的,三个月就能长到三四百斤。这种带激素的肉吃多了,人就变异了,男的想变成女的,女的想变成男的……”

老支书的一通长谈,让我的神情肃然起来,我沉重地告诉他:“我真的不晓得长贵家的小六子这个样子是不是与吃多了带激素的猪肉鸡肉鱼肉有关。”

支书老万一笑:“你说不清就别说了。这些事情我老在心里琢磨,老想不明白,心里就憋得慌。你是有学问的人,我还以为你能说清楚。”

“我不但说不清楚,而且被你这一说,我的心里也憋得慌。”


支书老万摇了摇头:“我们今夜就不说这些破事了,还是言归正传。眼下小六子这事,你要拿个主意,弄不好,还真要出人命,不让小六子去做手术,他就要寻死跳水库,如果小六子去把那玩意割了,长贵就不想活了。你看这何得下地。”

我说:“我的老支书,这样的事情,我能拿什么主意呀!”

“你现在回到村里了,就得管一管村里的事呀!你去找他们谈一谈也行,要不做通小六子的工作,不要去割;要不做通长贵的工作,随他小子去割了算了,工作总得做通一头。你是有文化的人,水平高,说不定你的话他们爷俩听得进。”

我觉得老万说的话是有道理的,工作总得做通一头,至于说谁对谁错都无关紧要。我答应老万:“我去做做工作试试。”

在一个下雨的日子,我上长贵家去了。

一栋三层的豪华别墅高傲地矗立在河岸上,前后花园设计得十分别致,太湖石堆积而成的假山水池,名贵的花木盆景,汉白玉的台阶廊柱,羊毛地毯,红木的雕花桌椅……坐在客厅里,便能看见楼下一湾碧绿的河水和远处青葱的稻田。

长贵在我面前仍是一副唯唯诺诺的样子:“老侄子你怎么来了?”他一双手在胸前不停地搓着,不知道怎么才好。其实,他的辈分比我要高两辈。

我说:“今天下雨,老屋里修缮停工了,我就串东家走西家,到处坐坐。”

“坐,快坐啊。”他让我坐到那雕花红木家私的正中间。

“我先参观一下你这屋子吧。”

长贵便打头将我从一楼带到三楼。

我问他:“你这屋里的桌椅和门窗,好像都是红木做的?”

长贵说:“我搞不清,都是闺女她们鼓捣的。”

这房间里、过道上,到处都布置着他那五个闺女各个时期的照片,有的甚至放得门板大一张,他家的女儿个个漂亮,看上去跟电影明星没有什么两样。

我说:“你家这别墅,就是在城里也很少见呵!”

长贵说:“见笑了,还不就是几间屋,孩子们一年到头难得回来住几天,都空在这里,没什么用场。”

我感叹万千地对长贵说:1984年春夏间到你家来搞计划生育,你是家徒四壁,一贫如洗,床上一块油渣筋一样的絮被,脏得看不出底色,孩子们一个个流着鼻涕、光着屁股,灶上是一口缺了口的破锅……今年是2014年,这中间刚好隔了三十年,真是印证了一句老话:‘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呀!”

长贵说:“房子是好了,钱也有了,可是人没了,这房子还有什么用场哪!”说着,长贵的眼泪忍不住夺眶而出,“你是最清楚的,我这小六子生出来,我费了多大的周折、吃了多大的亏,真正是历尽了千辛和万苦,原指望他能传宗接代,撑起一户门庭,续起一脉香火,没想到他……”说到这里,长贵已经泣不成声。

我安慰长贵说:“你先别着急,我们大家去做做小六子的工作吧,争取能转变他的思想。”

“那就全拜托你了,你说的话,说不定他能听进去。”


“那也不一定,我试试看吧。你知不知道,是什么原因造成了他这样的心理变化?”

长贵摇着头:“我真不知道。有人说我从小不该让他捡姐姐穿过的花衣服穿,造成了他从小想做个女孩子的心理。可我小时候也捡过我姐的花衣服穿呀,我怎么就没想过要去变成一个女的呢?……小六这孩子从读小学一直到高中,没让我操过心,高中毕业没考上大学,他姐带他到广州做事。他一边做事,一边读电大,还拿到了大专文凭,后来又自学,花四年时间拿到了本科文凭。他什么都听话,就是不找对象不结婚,现在都二十八九了,莫名其妙要去做手术变女的,你说这是不是鬼打蒙了脑壳。”

我对长贵说:“我找他谈谈试试吧。”

长贵那悲怆的眼里立即浮起了一丝希望的光泽,似乎把全部的希望都寄托在了我的身上,“那就全拜托你了。”

他带我上三楼,将一间反锁的门打开。这是支书老万出的主意,要他将小六子关起来。

长贵对锁在里边的六子说:“这是市里的领导,也是我们本家的大侄子,他来跟你谈,伢子你要好好听他开导。”

小六子反过头来瞟了我一眼,不屑一顾的样子,然后又听他的摇滚音乐去了。

长贵朝我点点头,然后随手将门关紧出去了。

我对小六子说:“小六,我们聊聊天好么?”

“我们有什么好聊的呢?”他正在欣赏音乐,听得如痴如醉。他穿着一件粉红花格的衬衫,敞开着领子,画了眉,施了口红,看上去已经女性味十足了。

“我们是同宗同村的人,只是我比你年长了二十多岁,在你出生之前我就参加了工作。但我们还是有很多共同话题可以聊的,例如我们离开村庄后各自在外生活的感受,例如我们回过头来对于村庄上一些人和事的看法……”

“我没有想到你是来找我聊这个,这个可以聊的,我有兴趣。”他开始用正眼瞧我,而且眼里明显没有了敌意。

“你离开坪上村多少年了?”

“八年。我高中毕业后复读了两届,然后就到深圳去了,在我大姐他们办的一家台资企业帮着做事。”

“那是一家什么样的企业?”

“做外贸的企业。”

“你具体帮着做什么工作呢?”

“订货、发货、做文档。我的心很细,很快就上路了。但是,英语基础不行,所以我就一边打工一边在电大学习英语,电大毕业后,我又自修了本科,现在我的英语过了六级,已经完全胜任这份工作了。从前年开始,我就离开深圳,到上海独当一面。我的工作很出色。”

我说:“你真的不错,自学成才,自强不息,你是我们坪上村年青一代的典范。”一下子,我完全改变了对他的固有看法。

小六子笑了:“你莫给我戴高帽子,你才是我们坪上村人的骄傲,你讲讲你在外面的生活经历吧。”

“我离开坪上村已经三十八年了,真是三十八年过去,弹指一挥间!”

小六子便笑弯了腰:“三十八年太漫长了,像远古一样。”


我认真地对他说:“三十八年一点都不漫长,真像毛主席所说的一样,只在弹指一挥间。我在敬宗堂上中学时,语文老师李恕站在讲台上拖着长音说:‘同学们哪,你们不要老贪玩,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一寸光阴一寸金,寸金难买寸光阴……’现在我还清楚地记得,李老师在说这话时,一缕苍凉的夕阳照在他那落光了头发的前额上。这个画面,就好像发生在昨天。当时,我们总是感到李老师讲这么多废话讨嫌,耽误了我们打球。如今回忆起来,才感觉到时光流转得太快了,转眼之间,我的两鬓就飞霜了。”

小六子听得很投入,他似乎有些哀伤地叹息道:“真是青春易逝,韶光易老。”

我说:“你还年轻,一切都可以从头开始。”

小六子说:“不说这个了,我还在等着听你讲离开村庄后的生活阅历和生活感受呢。”

“我十六岁时就离开了坪上村,被招收到县城的文工团去当小演员。我在那里练了六年武功,跑了六年龙套,后来才发现我确实不是一块演戏的料,怎么办呢?总得要有个事情做。我喜欢读文学作品,没事就读,读多了之后便忍不住想写,后来,不管在什么地方,我都坚持读书,坚持写作,这样我便过得很充实、很快乐。”

“你讲得太好了。”小六居然鼓起掌来。

“我还有一点体会没讲完呢,什么事情都不要等待,想到了就抓紧做,时间总是很匆忙。”

“我就是等待得太久太久,把好时光都白白浪费了。”小六子一下子变得忧伤起来。

我说:“你不是一直很努力么,几年的工夫,拿了本科文凭,英语过了六级,还有了一套自己的管理经验。”

“我不是说的这方面。”他轻微地叹息了一声,然后抬起头,平静地望着我说:“我总是在等待,我浪费的时光太多了。从二十岁开始,我爹就催,要我去找个女孩结婚。他想抱孙子,我们家已经是四代单传了,他怕断了香火。我老是骗他,说没有找到合适的。其实我对女孩根本就不感兴趣,我是一个同性恋者。但我不能让别人知道,我们这个社会歧视同性恋者,我只能在压抑中等待,这一等,我都二十九岁了,我不能再等待了,所以这次我才明确向我爹提出来,我要去做变性手术。”

我坐在他的面前,居然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他的情绪有点激动,接着又说:“我爹认为我是中了邪,老场长汤样保认为是我爹从小把我惯坏了,因此就唆使他往死里打我。支书老万认为我是想逃避劳动生产,还有村里其他的人,把我当作怪物看……你对同性恋者持什么样的看法。”

这一下子使得我有些措手不及。我说:“小六,我想问你,你这到底是生理因素造成的,还是心理因素造成的?”

小六子摇着头:“我真的说不清。我这种想法,好像就是与生俱来的。”

“你是否能够改变你自己呢?”

“不可能。”

“你曾经是否试过,例如加强体能锻炼,看一些有利于调整心理状态的书和影视作品。”

小六子的表情一下子变得严肃起来:“我干吗要改变自己呢,我觉得我做一个女人很好,很幸福,我就应该朝着这个目标去努力。如果我丢掉了这个追求,我就不幸福了,我就会很痛苦。”


我说:“可是,生活在你周边的这些人是很难接受你的,例如你的父母、你的乡亲、你的同事和朋友,你的压力会很大,这同样会给你的生活带来很多痛苦,你每一天都必须面对身边那些不理解的,甚至是歧视的目光。”

小六子苦笑了一声:“正如鲁迅先生所说的,‘让人家说去吧,自己走自己的路。’我选择自己的性别是我的自由,这又不碍别人的事。人们不理解也好,歧视也好,谩骂也好,我都无所谓。但是,任何人无权对我的自由选择进行横加干涉。我想不通,我同样对社会负责任,我同样为社会做贡献,我对社会和个人不产生任何侵害,为什么我对自己的性别做出自己的选择就要遭到这么多人的横加指责……”

小六子说得很激动,他直愣愣地望着我,似乎想在我这里寻找什么,我沉默了很久,然后我对他说:“六子,你最好是调整一下心态,把你调整到正常的轨道上来,因为你生来是一个男的,你就应该做一个男人。如果像你所说的,你无法改变,这是与生俱来的一种感觉,那你就要宽容人家,不管人家怎么说,你都无所谓,你理直气壮地过自己的日子。不然,你每天都会过得很痛苦。”

“我听你的。”小六子这时眼泪都出来了。

这时,在很大程度上我开始同情小六子了。他要求上进,他努力工作,他只是不想和一个女人结婚,他不想做一个男人……然而,整个社会都在指责他、歧视他。

我离开小六子的房间,下到一楼,长贵在大厅里眼巴巴地等待着。看到我弄了半天才出来,一副喜出望外的样子,他说:“谢谢你大侄子了,说通了么?”

我摇了摇头:“随他去吧,你自己想开一些。”

“我想不开呀!我何解会想得开呢?我到死都不得瞑目。”长贵说着便两行眼泪夺眶而出。

我说:“小六子的工作很难做通,你想不开怎么办呢?总不能不过日子了。”

长贵说:“我家没了后,断了香火,我活在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意义呢?”他说着说着,便泣不成声。

我说:“你有那么多女儿,她们都生了孩子,这都是你的后人,怎么就断了香火呢?”

“嫁出门的女,泼出门的水,那是别人家的人哪……”长贵越哭越伤心,后来便变成了号啕大哭,四周的邻居便纷纷跑过来,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安慰着长贵,开导着长贵。长贵却一句都听不进,他越哭越伤心,把整个雨帘里的村庄哭起了一重苦雾。

责编:王明磊

来源:今日平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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