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小说《坪上村传》(连载十三)彭东明著
2021-03-01 15:43:54          来源:坪上书院 | 编辑:陈虹宇 | 作者:彭东明          浏览量:27317

他回到故乡,花了三年时光,将一栋始建于清乾隆年间,已经破败不堪的祖屋修缮成一座书院。他生怕故乡的风情流失在岁月的长河里,又花了五年时光,写了《坪上村传》,作为永久的传承与忆念。

该作于2018年在《十月》杂志发表,之后又数易其稿,已由《作家出版社》出版。              

                                 —— 编者按

           

   

                瓦 桶

窑匠郑石贵将他家祖传三代的一只瓦桶送到坪上老屋里来了。这是一个做瓦的模具,用细小棕绳将一块块木板串连起来,打开是一个平面,收拢便成一个圆桶。盖在屋上的青瓦,便是用这样的模具做出来的。

现在已是多年没人烧制青瓦了,这瓦桶摆放在老屋里,便成了一样稀罕物。

窑匠郑石贵住在河湾里。

他家屋顶上的炊烟,每天总是村上头一家冒出来,天蒙蒙亮时,他就把寂静的村子吵醒。担水洗刷,忙土里田里活儿,嗬伢妹崽起床。破罐响一样的声音,飘满了大塅。

清冷的冬日,没什么事做他也要起那样早。没有事做他就像一截木头样立在院子里,看河上的水流去,像是在发呆,又像是在追忆那流逝了的日子。

他扁脸上的蒜头鼻,四季都通红,还汤汤地冒热气。极粗蛮的一双手,麻石磨子样钝厚,吃炒豌豆时,抓一大把在手板上搓搓,壳便全落了。

窑匠郑石贵家,从前是坪上村的显赫人家。他家世代都是烧窑匠,后山那一排废弃了的古窑址,依然还在透露着郑家曾经的辉煌。

石贵常对人说,郑家的窑,是众多岳州窑中的佼佼者,郑家窑烧出来的青瓷,随汨罗江水漂入洞庭湖,再从洞庭湖漂进长江……自宋代起便远销东南亚。他说,这些都是族谱里有记载的,不信你们就去翻翻郑家族谱。

窑匠在叙说郑家窑的历史时,村里的年轻人便跟他逗宝:“你郑家的窑那么有名,何解没有压过江西景德镇的窑呢?”

“你说过去江西靠近湖南的几家大寺院都是你郑家烧的青砖和琉璃瓦,那北京故宫屋顶上的琉璃瓦何解冇请你郑家去烧……”

“我懒得跟你们这些伢妹细崽耍嘴皮子,你们晓得一个卵。”这时窑匠石贵便很生气,有时甚至气得满脸通红。

秋后的一个夜晚,窑匠石贵到老屋里来找我,手里提着一个布包袱。

他说:“我让你看一样东西。”然后将布包打开,包里是一件破棉袄包着的青瓷茶壶。

他拿出来,递到我的手里。这壶造型古朴,做工精细,色泽温润,确是岳州窑中的精品。

他告诉我,这是明成化年间的货,是他上溯六代的太爹烧制的。他在给我说这些时,眼里流露着异样的光泽。

我说:“这确是一把好壶,你不要让那些走村串户四处乱窜的文物贩子收走了,留着做个念想。”

他说:“我肯定不会让贩子收走,这是祖宗留下的东西,一代一代留着作念想。祖祖辈辈传下来的手艺,传到我这一代就再也传不下去了。”说到这里,窑匠的眼里流露出隐隐的忧伤。

我小的时候,经常到郑家的窑棚里去玩。那时的郑家窑棚,无疑是属于生产队。郑石贵和他的老父亲,长年短月就在那里做坯烧窑。

那时的郑石贵大约三十来岁,他的父亲已经六十多了,但身板骨很硬朗,仍然是一个好劳力。他们总是在极匆忙地干着手上的活儿,因为他们是按计件评工分,因此他们父子就生怕怠慢了每一寸时光。在大田里干活儿的人却恰恰相反,他们调笑着,唱着山歌,每一个人都在磨着洋工。


那时的郑家窑棚里主要是烧制烟砖和烟瓦,偶尔也做一些很粗笨的水缸、粪缸、砂罐和泥炉子。这些东西郑家父子烧制好后,便由生产队统一销往外村。

我问窑匠:“你家的窑还在烧么?”

郑石贵说:“还是搞集体时烧过的,分田到户之后就再也没烧了,现在窑都废了。”

“为什么分田到户之后就不烧了呢,你郑家完全可以自己烧呀!”

窑匠一笑:“现在都做红砖屋,烟砖烟瓦没有人要。水缸粪缸也没有销路,农村改水改厕后,都用自来水、抽水马桶。砂罐、泥炉子也没人用了,现在农村跟城里一样,用电热炉、电火锅,哪个还在家里烧火塘啊!”

我说:“你可以烧青瓷呀,烧制你祖传下来的这个绝活多好!这是宝贵的传统工艺,市场前景很好。”

窑匠连连摇着头:“这谈何容易!烧青瓷对窑的要求更高,因为窑温要达到一千多度才行。修复一口这样的老窑,要有大成本呀,我哪来的这个本钱呢?再说,就是烧出青瓷来了,谁给我销到外面去啊!”

我又问他:“你儿子学了你这门手艺没有?”

他说:“没有,两个儿子都不学。他们都在郑州那边做酱皮干子,前些年生意还可以,这两年就不行了,还亏了本。”

“那你这郑家窑的手艺,以后不就失传了?”

“是呀,这吃饭的手艺几十代传下来,传到我这里是最后一个了。”说到这里,窑匠郑石贵摇了摇头,不知是无奈还是伤感。

灯光下,我望着他的先祖制作的那把精美的壶,半天都没说话。后来,他便将这壶用破棉袄重新包起,装进了布包里。

临走时,他说:“你能帮我在外面找点事情做么?”

我说:“你都六十大几的人了,还跑到外面去做什么事啊。”

他凄然一笑:“我身体好,有气力,能做。再说,我要吃呀!”

我问他:“你到外面能干什么事呢?”

他说:“我还能挑个一百多斤,搞搬运、看大门、扫大街,干什么都行。”

“我急慢给你打听吧。”

他说:“你要放在心上,我们两家可是世交,我老祖父和你的太祖父,我祖父和你老祖父,我父亲和你祖父,三代人的结拜兄弟呀!”

我说:“我从小就听我祖母讲过。”

“你家祖宗三代都是仁义厚道人,郑家人在这地方上最佩服的就是你彭家的人。日后,下雨天没事,我来讲他们的事给你听啰!”

然后窑匠便提着他那一个装着青瓷茶壶的布包走了。他走出这栋破败的老屋时,望着他那微驼的背影,我不禁感到有些惆怅。一个方圆百十里著名的窑匠,现在却过着那么潦倒的生活。

后来,我还没来得及帮他在城里找到合适的事情做,本村在城里搞家装的三毛却给他找了一个好差事。


村坳上的三毛,每次回村,石贵就前后左右缠着他,看城里有没有事做。洗茅厕、搬垃圾、扫街……他什么都干,只要能赚活路钱。

听他说起,往往一边的人便笑。

“外边的花花世界,还有你贵叔做得的?”

“给大干部去算脚毛,嫌你太粗。”

“给女人家去打洗屁股水,嫌你太脏啦……”

深秋时,三毛果真托了信来,说在县城里给贵叔找了事,每月工资三千元,还包饭。

一个村子的人都惊疑了,个个眼睛睁得灯笼大。一月三千,还包饭。这是什么好事,他窑匠石贵叔干得了么?

郑石贵当天就匆匆上了路。

进得县城,他原以为是去基建工地上搬石担土,做气力功夫。因此他将垫肩、扁担、大布手巾一概带去了。谁晓得都用不上,三毛给他找的却是去服侍一个偏瘫的老头。

老人原来是机关里的头头,退位后,刚刚过上清闲日子,却就偏瘫了。儿女一大路,个个都有好公事。因此就只好请人来服侍。

三毛带了石贵叔到老头家里,首先便一一向他介绍。

“这是唐伯。”他指指瘫在睡椅上的老头。

“唐伯。”贵叔也跟着三毛叫一声。

老头望着贵叔,微微地笑了一下,却说不出话。

“这是唐妈。这里是老二、老三、老四、老六。还有老大和老五不在家,他们在外地工作,你往后见得着的。”三毛一口气将一屋人向他介绍完了。

“老人家好福分哪,一大路崽女。风都挡得一岸。”

于是,一屋子人便都笑了,都说贵叔有幽默感。

唐家人听三毛称他贵叔,从老到少,也就都喊他贵叔。

唐家大妈说,贵叔刚来,就先歇两天。

贵叔却不肯。吃人家饭,拿人家钱,怎好歇着。他当即就帮着洗这洗那,呼呼啦啦干开了。蒜头鼻上汗珠子一串一串冒着。

其实,在这唐家也没多少事可做。早上,帮唐伯把衣裤穿好,扶着抱着弄到睡椅上。夜里,又替他把衣和裤脱了,扶着抱着弄上床。一日喂他三餐茶饭。一夜接两回屎尿。隔个三天两天扶起放倒给擦个澡……就这些。

贵叔感到恼火的,就是唐伯脾气太大,有些难得服侍。他讲不出话,一有不如意的地方,便恶得乱撞乱踢。

有一天,贵叔给他喂着饭,才吃了两口,就不肯吃了。

“不想吃了么?”贵叔望他一阵儿,便把碗放下了。

可是,他口里却“噢噢噢”地喊着。贵叔重端起碗喂,他又死死地将嘴闭着。

“您老吃呀!这精肉里还拌了参蒸的……”

他仍是“噢噢噢”一阵,那一只还能活动的手在指指画画。


“等下再吃么?”

却也不是。他“噢噢”喊着,满脸涨得通红。贵叔只好又端了碗伸到他嘴上去。他却将头猛地转到一边去,急得一拳一拳在自己胸门上捶。

“天哟!”贵叔急得直跺脚。痴痴地端着手里的碗,不敢放下,也不敢再喂,蒜头鼻子上那汗,成串地流。

片刻,老人便抓起一把饭菜,劈头摔在了贵叔的阔脸上。紧接着又抓一把往自己的呢子大衣上搓。

“我的个活爷!何苦哟……”贵叔一边抹着自己脸上的饭菜,又赶忙去按他的手。

这时,幸好唐妈从外边回来了。见这情景,顷间老泪滂沱。忙从桌上拿了纸和笔来给他写。

原来,他是说饭和汤不该拌到一块吃。就这事。

“贵叔呀!他老头子讲不出话,火气大,您莫见怪。”唐妈抹着泪,一边赔着不是。

“我这人就是太呆……唉!”贵叔低低地垂着头。

“你贵叔受了好多苦。夜夜起来四五趟,没睡过一个好觉。”

“你大妈讲哪里去了。我又不是年轻人。到这把年纪了,夜里只要打个盹,也就足了。”

“辛苦你哟,贵叔……”

“不哇,我是在享你家的福,餐餐有酒有肉吃不完。唐家个个待我好……”

唐家人,待他确实是好。

他身上的翻毛皮鞋、毛边帽、半新不旧的棉袄,是老二送的。当初,贵叔是死活不肯要。后来老二给他讲明,这些东西都是厂里发的,他自己也没花钱。这样,贵叔才勉强受了。

礼拜天,儿媳们都回到家来,就让贵叔歇着。他们一个个忙这忙那,各自尽着孝心……

冬天过去后,村上支书老万要上城诊牙痛,马月得要去卖猪崽,长贵也要进城里看外孙,于是,他们就相约了同行。

一进城,自然就想起了贵叔。一冬天没见,有些想他了,于是,各自办完事,就约好一同去看他。

三个人,机关里转去半天,好不易才找着贵叔。骤一看,险些认不出来了。没胖,也没消瘦,却是神爽多了。脸额和蒜头鼻,都微微泛着红。头戴毛边帽,脚蹬大脑壳鞋,身上穿着一件半新不旧的呢子大袄……平日里那腌臜气,没了半丝踪影。

马月得眼尖,老远就认出是他。

“石贵噢——”却是颤颤悠悠一声唤。

郑石贵愣过神,看清三人,就十分激动起来。

“石贵呀,险些就没认得你出来。”

“真是,人不出门身不贵。”


贵叔抹着汗,笑着。

“石贵,你是在机关里守大门么?”

“在食堂里掌大瓢?”

贵叔连连摇头:“是在机关里服侍一个偏瘫了的老头。”

“服侍瘫子——

都瞪圆了双眼,像是不相信。

“老头原来是在机关里当官,不晓得何解就瘫了。他儿女一大路,都在外边有好事。我这帽子、鞋子、呢子衣,就是他们送的。他们也没花钱,反正是单位上发的……老头就是火性子大,难得服侍。……喂几餐饭菜,接几趟屎尿,隔些天给抹个澡……”

贵叔讲起就没了完。

好久一阵,马月得才开口:“石贵呀,你也是六十大几的人,命好,儿孙满堂……自己还到外边来做人家的崽……”

支书老万说:“石贵呀,我还以为你是在县委大院里搞保卫,没想到你是在这里服侍瘫子,你是百十里有名的窑匠呀……”

长贵说:“唉,石贵你还是回村里去吧。你自己都黄土埋到脖子上的人啦……”

石贵垂着头,眼里一片迷惘。

后来,他们匆匆走了。郑石贵送出去好远。

……

开春后,雨绵绵细细落着。

这一天,贵叔对唐妈说:“我要回去了。过了惊蛰就是春分,我要回去种阳春。”

“还怕就少了你这劳力,家里崽女一大路呀!”

“孩子们都在郑州做熟食回不来,俗话讲,春差日子夏差时。”石贵的脸色有点难看。

“石贵叔哇,他老头子就只服了你。前些时,请来的人是十天半月换一个……”唐妈说着,又落起泪来。

“这几月,我也没服侍好他。”

“是唐家人待你不好么?”

“哪里哟,我受你家的好处,实在太多。”

“作完阳春,还会来么?”

“只怕来不成了,这庄稼种下去,天天都要有人看管!”

唐妈疑惑地问道:“你家到底有几亩田要作种?”

贵叔说:“两亩半田。”

“两亩半田一年能打多少斤谷呢?”

“年岁好的话,一年能收三十担谷。”

“这三十担谷能卖多少钱呀?”

贵叔折着手头算了半天,“一担谷时下的价钱是120元,30担谷,便是3600元。


唐妈说:“你回去年头到年尾种着那两亩半田才挣3600元,这农药、化肥、种子等成本还没除。你贵叔在我这里做事,包吃包住还挣3000元一个月呀,你要是嫌少,我和孩子们商量商量,再加1000元给你。

贵叔说:“不不不,这我就更不好意思了,唐妈,我不是嫌你钱少,我是想家。”

唐家人苦苦劝留不住,也就只好让他走。

唐妈塞了一支进口洋参、两瓶茅台酒给他。

老二将一双高统套靴给了他。春头上,水田里凉,说是让他穿了这套靴下水犁田。

还有老三老四六妮子,也都塞了这桩那桩在他袋里,说是那水果那糖,就带回村里去分细伢子。

背了那有些沉重的包袱动身时,郑石贵的心里沉沉的。

回村后,郑石贵也没有什么事做,隔三岔五便到老屋里来找我聊天,讲我老祖父和他祖父的事,讲我祖父和他父亲的事,当然也还讲村庄上其他一些古旧的事。他的记性不是很好,有时,前几日讲过的,过几天又翻出来讲。

有一日,他突然对我说:“你这老屋里维修,能有什么事情照顾我做一点么?”看得出来,他从城里回来,有一种浓重的失落感。

我说:“这老屋维修,尽是翻墙爬屋顶的事,你年纪大了,加之又喜欢喝酒,这些事你搞不得。”

过了几天他又对我说:“我想在屋后搭个猪圈,搞个小养猪场,往后每年喂十几头猪,也能搞几个烟酒钱。”

我说:“你还是闲不住呀!”

他说:“我这么好的身体,闲着也是难受,做点事还痛快些。”

我说:“既然是这样,那你就喂吧。”这么好的一个窑匠,一会儿到城里去服侍偏瘫老人,一会儿鼓捣喂猪,确实使我感到惆怅。

他迟疑了一会儿说:“大侄子,实在是不好意思,我盖这样一个猪圈,还差万把块钱,你要帮帮我,秋后卖掉猪我一定还你。”

我说:“好吧,你随时来拿。”我知道,窑匠是一个老实人,再说,祖宗三代的结拜兄弟,不借也说不过去。

于是,窑匠郑石贵第二天便在他家屋后那片靠着老窑址的地方开挖了。他说他自个儿先把基础挖好打出来,等到砌墙盖顶再请匠人。

他在自家屋后的废址上挖到第二天下午,在离表层一米左右的地方,却挖出了一个锈渍斑斑的铜罐。窑匠不觉感到心里一阵“怦怦”直跳,他敏锐地感觉到,这大铜罐里肯定有东西。于是,他将泥巴拨开,好不容易才将那个锈渍斑斑的铜盖子打开。阳光照射进去,他的眼睛傻了。他立马环顾了一下四周,发现周围寂寂静静没有一个人,这才将铜罐里边的东西一一掏出来:一个淡青色的八角形器皿,十个薄得能照见光的碗,二十根黄灿灿的金条……

窑匠郑石贵一眼就能看出来,这精美的瓷器不是郑家窑能烧得出来的,这些瓷器造型古朴大方,瓷质细润,坯体如胴体,其釉厚而声如磬,明亮却不刺目,有“梨皮、蟹爪、芝麻花”的特点,它似玉、非玉,却胜玉……窑匠十分明确地看出,这是汝窑中的精品。


窑匠郑石贵想,这么好的东西,肯定是祖先收藏的。他连同着自己的积蓄埋在了这座破窑的旁边,但他在哪年哪月哪一个日子,来不及交代子孙便撒手走了……

幸亏自己决计要在这破窑边上建一个猪圈,才让祖上留下的这一罐宝物重见了天日。他环顾了一下四周,依然是空无一人,他赶紧将东西放回铜罐子里,并将盖子盖严,迅速耙了一层土将它盖严实。但他的心里仍在不停地跳,他明显地感觉到,自己心里乱了方寸。

他一屁股坐在铜罐上边那一层泥巴上,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抽了一袋烟。他突然想,如果这一罐东西不是自己的祖先埋的,是村里哪个财主为了转移财产,将财宝埋到这破窑上来了呢?这完全有可能,土改时,村里的周万山就是隐瞒财产不交,民兵将他吊起来打他也不交金条,当审问到第九夜时,周万山便一索子吊死在窗户上,他一死,这罐东西当然就遗忘在这荒山上了……

这样一想,窑匠便感到事情复杂了。假如是自己的先人埋在这里的,他现在拿回家名正言顺。假如不是自己的先人埋的,那么这不义之财是不能拿回家去的……

他静静地抽过三袋烟,转而又想,谁也说不清这东西是哪朝哪代哪个人埋在这里的了。既然是在自家祖上的破窑边挖出来的,当然就是郑家的东西。

他终于想明白了,等到天黑尽后,将这一罐东西提回家去。

这时村干部马月得却走过来了,他老远便喊:“窑匠你坐在这泥巴里干什么?我检查卫生来了,去看看你家的卫生搞得怎么样。”

窑匠说:“我想在这里盖两间猪圈,没什么事做,喂几头猪。”

“喂猪好,这总比服侍瘫子好。”

窑匠从泥巴里站起来,递了一支烟给马月得。

马月得一看泥巴上的烟头:“窑匠你看你坐在这里一口气就抽了一地的烟,你现在的烟瘾怎么这么粗呀!”

“自从到城里服侍瘫子,烟瘾就大了,他们家里是当官的,烟多,我就从早到夜一支接着一支抽。”

马月得便笑,点燃烟,悠悠地抽着,然后便和窑匠讲起了猪。俗话说,读书人讲书,作田人讲猪,这猪的事情一讲起来就没完没了了。

窑匠郑石贵答非所问,心不在焉,把个马月得搞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他用异样的目光上下打量了窑匠几眼,然后说:“窑匠你今天怎么啦?这猪身上的事,我们村里就你最明白,你今天何解迷迷糊糊了。”

“何解呀,我没有迷糊呀!”

“走,去看看你家的卫生状况。”马月得懒得和他再讲猪的事了。

窑匠陪着马月得屋前屋后、厨房、厅堂、楼上楼下看了个遍,马月得然后在他家的大门上贴了一张“清洁”,这才告辞走了。但走出去几丈,又回过头来上下打量了窑匠一番。

窑匠郑石贵想,这马月得是村里的精怪,没有什么事情能瞒得过他的眼睛。说不定,他已经看出了破绽。

他又回到地里,坐在泥巴里一支一支地抽着烟。太阳落山的时候,老婆打起“嗬呵”喊吃饭了。


窑匠说:“你先吃吧,我要干完这点活儿才收场。”

老婆却说:“这又不是赶季节播秧,盖间破猪圈,明天再搞!”

郑石贵只好说:“好啰,我就回来。”他突然想到,这东西千万不能提回家里去,老婆是一把漏嘴巴,什么事情到了她的嘴里,一夜就会传遍全村。

他像热锅上的蚂蚁一样在这新挖的泥巴地里转了一圈,终于想明白了,吃过饭之后,天就黑尽了,趁着老婆收拾厨房的时候,他就赶紧将这罐东西挖出来藏到屋后的红薯窖里。

回到家里,像往常一样,洗了手脸,端起那只蓝花海碗便吃。但是,今晚才吃了几口,却怎么也吃不下,吃了半碗,他就将碗放下了。平时,他是餐餐要吃三碗饭的。

老婆惊讶地望着他:“你何解呀?”

“我不想吃了,吃不下。”

“你着凉了吧?”老婆用手在他的额头上摸了摸,似乎又没感觉到发烧。于是,老婆又安心地埋头吃她的,她吃完两碗饭之后,便端回碗筷收拾厨房去了。

于是,他立马又操了锄头出门,先将屋后那个藏红薯种过冬的地窖门挖开,然后再到破窑边的废墟上将铜罐挖出来,整个塞了进去,又将口封上,这才洗了脸,又坐到桌边上来。

女人一脸的惊讶望着他问:“你怎么又去干活儿啦?”

“没,没干什么事。”

“你病了……”女人又在他的额头摸了一下。

他好像感到头重脚轻,两眼发花,像在云雾里一样。后来草草洗澡上床睡了。

他怎么也睡不着。他在想,有了这些钱后该派什么用场。例如要把这祖上留下来的屋子翻新一次,把那个废弃了多少年的窑重新恢复起来,然后要把青瓷烧出来,不能在他这一代失传了……

后来,他似乎隐隐地听见屋后边有什么响动,于是平静的心又猛地一惊,俗话讲:“路边说话,草里有人”,说不定刚才趁黑去埋那罐东西时,就有这家或那家的人在老远的地方偷偷看见。例如马月得,说不定早就盯上他了,他是一个死精明的鬼。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他一个翻身下了床,随手拿了床头的手电筒,提着锄头轻轻地出了后门,又轻轻地将地窖门挖开,将铜罐提进屋来了。

可是又藏到哪去呢?抱着沉沉的铜罐,他愣愣地望着窗外冰冷的月光,不时直打寒噤。鸡叫过后,他才打定了主意,埋到水缸底下去。于是忙将一缸水倒了,将笨重的缸子移开,在下边掏了个坑,把罐填进去,又复将水缸移回来。定神看了看,好像是稳妥了,这才挑了桶到河里去挑水,挑了三担,才又将水缸灌满。

这一鼓捣,便将老婆吵醒了,老婆躲在暗处悄悄盯着他,后来实在忍不住了,便说:“你是不是发了癫,深更半夜起来,又是挖坑,又是挑水。”

老婆冷不防冒出,差点把窑匠吓倒在地。于是,他不得不把实情告诉了老婆,并再三叮嘱:“你这张漏嘴巴千万不能把这事告诉别人,如果人家知道了,就会半夜三更来打家劫舍,那我们就没命了。”


老婆再三保证:“就是打死也不告诉别人,因为这是人命关天的事。”

于是复又上床,却仍是睡不着。他突然想起,土改时,抄周万山的家时,水缸底下灶底下甚至床铺底下都掘地三尺。刚才将水缸弄来弄去,又是倒水又是挑水,搞得“叮当”响,难道没惊醒隔壁的人家?

他立马又起床了,又将水缸里的水一瓢瓢倒掉,将铜罐从缸底下取了出来,想来想去,便干脆将那只沉沉的铜罐放到了床上,抱在怀里睡。

于是鸡叫二遍了,又叫三遍了,冰冷的一只罐被他们的被窝温热了。后来天就慢慢亮了。

他仍是改不了一天亮就要起床的习惯。但今天却刚一下地便两眼冒花,一个踉跄栽在了地上,老婆忙从灶房里跑过来,将他又扶上床去。

这时他的脸色极难看,后来居然呕吐起来。他真的病了,一个从来就没病过的人,骤一病倒显得蛮吓人。

请了医生来看过,说是伤风感冒。打了点滴,吃了药,却就是不见好转,一连三天粒米不进,起不了床。

后来,他们实在是没了办法,便去请五根到家里来跳大神。

五根算了算,说是犯了冲煞,家里放了不吉利的东西。

五根跳过一夜大神之后,窑匠郑石贵对老婆说:“我们是草根八字,命苦,命里受不下这一罐财宝。”

老婆也说:“就是这一罐东西带来的邪气,五根算得真灵。要不,吃了药打了针,何解病就不好呢!没福分的人,是得不了这些财宝的。以往没有金银财宝。我们的油盐柴米日子还不一样过来了……”

于是,窑匠郑石贵便和老婆翻来覆去想了一通夜,他们认命了,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这一罐东西不宜在家里久留,保命要紧。

他们两口子提着这一罐东西送给了支书老万。他们说:“这是屋后的破窑边挖出来的,我们交公了。”

支书老万却怎么也不愿接受这一罐东西,他说这东西放在他家是一个祸害。

窑匠郑石贵说:“我这是充公,是交给村上的,当然只能交给你老万。”

老万说:“村上又没有办公场地,只能放在我家里,而放在我的家里迟早是一个祸害。”他从没见过这么多的金子,他怕担不起这个责任。

推来推去,后来他们便提着这一罐东西跑到坪上老屋来找我,问我该怎么办。

支书老万说:“这一罐东西是在郑家的废窑上挖出来的,这就是郑家的东西,跟村上没有关系,我不惹这个麻烦。”

窑匠说:“我的命薄,受不起这一罐财宝,我充公难道还充错了?”

我说:“凡是从地下出土的文物,按法律规定,都属国家所有。这一罐东西,村上也无权保管,应该送县文管所去。”

于是,支书老万便带着窑匠郑石贵,还另外叫了两个壮劳力护送,当天下午专门将这一罐东西送到县文物管理所去了。


县文物管理所给窑匠郑石贵发了一个证书,外加3000元奖金。

后来,通过省里的专家鉴定,这一罐东西是宋代中期的。最有价值的还不是金条,而是那些瓷器,都是汝窑瓷器中的极品。专家还说,就那一个八角形的器皿,它在香港市场的拍卖价,便超过了那二十根金条一百倍的价钱。

于是,坪上村人便疯传,说窑匠挖出的那一罐东西价值连城,就是将一座平江县城买下来都足足有余。

村里有人骂窑匠郑石贵是一条蠢卵,别人去挖死人墓都要挖,你窑匠在自家破窑上挖出的东西,何解不晓得提到广州去卖给那些文物贩子……

不管人家说什么,窑匠却是充耳不闻。他说,命里只有三格米,走尽天下不满升。

此后,他夜夜陪着长贵,陪着老场长汤样保在禾场上看贺戏子唱皮影子戏,他听得那么入神,笑得那么开心。

窑匠说,只有贺戏子才是坪上的宝,有贺戏子在,就没有不开心的日子。


责编:陈虹宇

来源:坪上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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